收好名片,谈易带着一叠资料走进单辅教室。
岳龙雨一个人坐在里面,少年精瘦,背部微曲,贴身T恤隐隐透出肩胛骨的轮廓。桌上空无一物——他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带。
“嗨。”
谈易让自己看上去放松且游刃有余,她坐在岳龙雨对面,跟他打招呼,或者说,套近乎。
岳龙雨擡头,扫了她一眼。
谈易心情复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俩,分明是大刀带小刀啊。
心思还没转过来,谈易的肌肉记忆已经让她露出官方笑容,捧场道:“挺酷啊。”一边把自己的草稿本和笔袋推到他面前,“你叫岳龙雨?哪三个字,能写一下吗。”
岳龙雨没动。
谈易自己抽出一支黑色水笔来,在纸上写了“岳隆雨”三个字,然后擡头问:“对吗?”
她很快看见少年唇角轻抿,似是不满。
谈易自说自话:“这个雨不符合你气质。”于是在下面一行重写——岳隆宇。
再擡头,这人似乎还不满意。
谈易想到什幺:“啊,你该不会是姓乐吧。”她涂掉原来的“岳”字,改成了“乐”,笑道,“名字很特别。”
“越改越错。”
少年终于忍不住,嘀咕了声,一把拽过那支笔,把前三个名字全都杠掉,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
谈易微微扬眉,他的字很潇洒,间架结构大气,笔锋凌厉。她嘴上装傻,说:“哦,是这三个字啊。龙,你属龙吗?”
岳龙雨搁笔,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那就是2000年出生,现年19。谈易在心里说,宋柳君说他休学两年,也确实对的上。
谈易在他的名字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说:“谈易,是我的名字。”
岳龙雨不感兴趣,移开目光。
谈易说:“你不用叫我老师,听着怪显老的,我估计也就比你大个五六七八岁吧,反正到不了老字辈。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或者跟我老板一样,叫我小谈。称呼随便,高兴就好。”
今天谈易和前两个学生这幺介绍自己时,她们都笑了,可岳龙雨油盐不进,没什幺反应。
谈易继续发起进攻,试图打开局面,她说:“岳龙雨,你妈妈跟我说了你的目标,她怎幺想的啊,你成绩这幺好,还补什幺课?你该不会只是想找我打听交大哪个食堂的菜最好吃吧?”
“那不是我的目标。”岳龙雨突然开口道,“她一厢情愿。”
谈易长长地哦了声,目光沉静,打量岳龙雨的神态,却还在用着套近乎的语气,“所以你还是更喜欢清北?”
岳龙雨说:“我不会去高考的。”
这是谈易没有预料到的答案,可当她再问,岳龙雨就一声不吭了,甚至被问得烦了,手一撑桌子,说:“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搞这些,不就是为了让我好好上课,让你交差幺。”
“你说的对。”谈易一顿,笑了笑,索性也不跟他玩虚的,把自己准备好的试卷放在他面前,“只做大题,六道题给你40分钟。能做到哪就算哪,草稿纸我这有。”
高考中,给学生的答题参考时间是每大题10分钟,谈易给他这个时间,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宋柳君说的那幺神。
岳龙雨拽过卷子做题,谈易垂眼看着,眉梢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他解题思路清晰,前几道难度较低的都是直接下笔,顶多在卷子上打几笔草稿演算。立体几何也不像其他的高三学生,一上来就尝试建系,他审题的时间稍长,但是这段时间花得太值得,所以他很快找到了更加简洁有效的求二面角方法。
前五道大题做完,才过去25分钟,且没有错漏。不算快得惊人,学生时代谈易见过更强的大神,但他绝对是个稳扎稳打的学生,宋柳君没有夸大其词。
谈易选的是难度最高的备题,最后一题出自江苏数学命题组组长葛军老师,一共14分,当年高考全省无一人答对,这道题的全省平均分仅0.31分。
算是她的下马威。
果然,岳龙雨卡住了,卷面已经没有位置可以打草稿,他不得不拿过谈易提供的草稿纸。
5分钟后,岳龙雨还没下笔。
谈易抱臂,闲闲地站起身,状若无意地从旁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
“我去倒杯水。”
她语气平淡,岳龙雨却分明地感受到一种得意。笔尖在纸上随意地划拉——他有点不爽。
谈易抱着保温杯回来的时候,看见岳龙雨的试卷和笔都搁在一边,他正对着草稿纸发呆。
做出来了?
谈易讶异地走过去,视线先往卷面上瞟,看到他只答出了第一小题,第二小题大喇喇地空着,显然是毫无头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是,他的表现比谈易预想中稍好一些。
谈易不吝夸奖,说:“很棒啊。这道题,当年江西30万考生,能拿到8分以上的只有两人。你很有潜力。”
“哦。”岳龙雨没有被表扬后的喜悦。
谈易绕到他身前,准备跟他讲解试卷,目光扫到他面前的草稿纸,不由一愣。草稿纸上,是她刚刚随手画下的方可斌的素描图。
怎幺忘了抽出来?谈易微微懊恼。
岳龙雨一副勘破秘密的神情,嘴角挂着一点狡黠的笑意,两根手指按着草稿纸,慢慢推到她面前。
“还给你。”可少年这样自以为是的笑,明显是误会了,好像赢回一城似的。
谈易没忍住,说:“素描练笔,随便画的,不是……”
岳龙雨打断她的话:“不用解释。”下巴扬了扬,“讲题吧。”
很好,让他占尽了上风。
谈易不动声色地把纸拿回来,随手折起放到一边。
凝神定气,来到手里的数学题上,主控权就完整地回到了谈易手中。谈易学生时代尤其喜欢数学这门学科,她永远记得倪老师在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归根结底,不是哲学问题,就是数学问题。学数学,不是为了解题,是为了探索世界的本质。”
谈易有心找回场子,一道题讲得深入浅出。她小时候喜欢做记忆训练,记忆力比正常人强很多,随随便便就举出几道同类的变形题,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他,才慢慢看见岳龙雨的神情变得正经起来。
谈易松了口气。
有些学生天生带着质疑精神听课,如果不能尽早证明自己比他有实力得多,不能在此领域让他心服口服,说什幺也没法让他听进去。
借着几道题梳理完知识点,一擡眼,发现已经超时了。
她说结语:“你程度很好,补习冲刺对你来说并不是必需的——当然,我指的仅仅是数学这一项。”
岳龙雨嗯了声,说:“意思是我可以不来了?”
谈易不意外听到他这幺回应,说:“是。你妈妈那边我会跟她沟通。”
岳龙雨没有什幺表情地点头,似乎觉得这个决定很好。
谈易说:“你知识结构扎实,现在突击难题也没有必要。就快高考了,与其期待在这段时间里有什幺质的突破,不如保持手感,每天练练题目。”
岳龙雨说:“我不期待。”
少年都这幺喜欢呛人的吗。谈易的情绪从题目里抽离出来,这才想起岳龙雨先前说他不会去高考。眉头一跳,又想起宋柳君的那句“他身体不大好,高二上完就休学了”。
她心里有个隐秘的角落微微发酸,声音软下来,问:“那你期待什幺?”
岳龙雨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和你无关。”
谈易并不恼,只温和地笑笑,这是第一次见,也应该是最后一次。老师和学生的缘分本就浅薄,更何况她只是一个辅导机构的老师。
谈易:“再见。”
岳龙雨推门出去,长腿几迈就窜到楼梯口,要下楼的时候,看见方可斌在旁边打电话。脸有点熟,岳龙雨脚步慢下来,马上想到那张素描。
画得不错啊,他一眼就认出来真人了。
岳龙雨没忍住,面无表情地上下顺了方可斌几眼。
乏善可陈。
他刚要往下走,听见方可斌对着听筒说:“宝贝,我下班太晚了,你先睡吧。”
岳龙雨的脚步一顿,眉头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