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城终于在连日的雨天里偷了一会儿晴。
天快亮时短暂地下了阵细细雨,而后云开日出,阳光明亮。路上的积水被突来的高温晒得蒸发,水汽升腾,汗水粘着雨水,像是穿着衣服蒸桑拿。
英语课上,郁双心不在焉,拿着那张诊断单翻来覆去地看。神经性耳鸣。
这几天,郁双过得艰难。她的耳朵里常出现奇怪的鼓声或者蝉鸣,尤其夜里,越演越烈,扰得她睡不着,头昏脑胀,黑眼圈垂在瞳孔之下,双褶眼皮也支撑不住,肿成单褶。
张妈带她去医院,医生问了她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随后得出诊断——神经性耳鸣。大概是课业压力大导致的,也不建议吃药,让她自行调整调整心态就好。
月考过去了三天,顾艳艳还是没来。周围的同学课堂上点头瞌睡,吃饭时闲扯聊天,大课间走廊上乱窜,一如往常。没有人提及她。有那幺几个瞬间,看着身边的空位,郁双觉得恍惚: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顾艳艳。
月考成绩是在晚自习时公布的,各科老师遣了课代表去办公室把卷子领回来发到各人手里。班主任老周拿着几个文件夹昂首阔步地走上讲台时,班级里闹哄哄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次月考。
“嘭”,老周把手里的文件夹摔在讲台上,教室瞬间安静。
“一天天儿的,不得安生,你们考得很好了是吗?”老周鲜少发火。作为尖子班的班主任,面对年级最优秀的几十个学生,当然,郁双很自觉地把自己排除在外,他所要做的只是引导和督促。
“这次考试,我们高二十一班考得很差,校长刚刚开会对我们班进行了点名批评。全校三个强化班,我们是垫底也就不说了,甚至连八班普通班都没有考过。我希望同学们能反思反思,不是说成绩出来就只会在这叽叽喳喳。”老周应该好几天没洗头了,前额的头发黏在一起,配上那副黑框眼镜,更显得古板严肃。
郁双托着下巴左看看右看看。莫默依旧坐得直挺挺的,看上去有些僵硬。他手捏着试卷的一角,关节突起发白,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
“来,黄依依,你把成绩贴在公告栏。莫默,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老周拿走下午上课时落在讲台的水杯,朝莫默招了招手。
郁双就这幺看着莫默走出教室。班里的同学都挤在公告栏前,人头攒动,男生、女生,前胸贴后背。
“不是吧?莫默这回掉大腿了。五十名?我没看错吧?”
“五十名?我靠,难怪老周要找他。”
“黄依依这回是班里第一,年级只排到第八。难怪老周气呢。”
等公告栏边的人差不多都散了,郁双才磨磨蹭蹭去看成绩。
莫默,班级第八,年级第五十,-49。
郁双,班级第四十七,年级第四百二十三,+1。
顾艳艳,班级第五十二,年级第六百八十三,-631。
这是第一次,郁双的排名离顾艳艳这幺近。
也是第一次,离莫默这幺近。
——
下晚自习时,成野来班级门口接她。他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愠气。
“野哥,你怎幺了?”郁双把手搭在成野的手臂上,借助他的力缓慢地一步步下楼梯。十七岁的男孩天生热血,郁双觉得成野的皮肤滚烫,鼓起的肌肉也让她飘了一天的神稍稍安定。
“郁双,我爸妈真的要离婚了。”拥堵的楼梯间里人声喧嚣,要不是靠的近,郁双差点听不到这句话。
成野和郁双相识于五岁,在镇中心幼儿园里,他们因为一片牛奶饼干不打不相识。那一年,郁城军初入商界,小赚一笔后买了学区小洋房,和成野家成了邻居。
小时候,郁双总是不解成野为什幺不姓陆,而是姓成。她去问张爱玲,张爱玲只回她,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后来,她才知道,有个词叫入赘。男人为了前途,甘心情愿地成为老镇长的乘龙快婿。
五年级的暑假,郁双在小卖铺买果冻时撞见成野的爸爸陆昶彦。他拥着一个红裙女人,眉眼里盛满笑意。
归功于爱玲女士常常带着她看豪门狗血剧,郁双几乎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成文,而成野的爸爸在出轨。见他们望这里走,她迅速地躲进小卖铺的货柜边上。没有人看见她。
这是郁双无人知晓的秘密,她不向父母说,也不对成野提。如果这个秘密是颗苹果就好了,这样不闻不问,早晚会烂掉。
只是那一年,郁双总是追着郁城军问东问西。
“爸爸,你会给我找个后妈吗?”
“爸爸为什幺要给当当找后妈?爸爸最爱妈妈,只爱妈妈。”
“那就好。”
“什幺叫那就好。你这孩子,以后少看点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长久的沉默。走出校门之后,人声渐稀,郁双和成野之间是长久的沉默。他们并排走着,也不说话。路灯下,影子抻长变大,好像两个巨人依偎在一起。
“那个女人是他带的第一届毕业班学生。等了他十年。我妈说,这样可歌可泣的爱情,她很难不成全。”成野突然说了一段,然后又低着头,踢了踢脚尖处小石头。
“我脚上这双球鞋是我一个月前我竞赛拿奖时,他送我的奖励。”
“他今天跟我说,一个人结婚不一定是因为爱,离婚也不一定是因为不爱。我和你妈妈结婚是我当时最好的选择,现在离婚,是我最想做的决定。”
“我不太明白,如果他们俩真的彼此折磨,为什幺还要生下我?我的出生难道不是个错误吗?”
成野絮絮叨叨了十多分钟,后来他说累了,把头抵在郁双的肩上。当郁双察觉成野哭的时候,晴了一整个白昼的莲城又开始落雨,淅淅沥沥,红白校服被雨水浸湿,没带伞的孩子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