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的暴雨不停,街道上满是飘零的绿叶,积水混着泥土,小水塘里浑浊一片。郁双今天穿了一双军绿色雨靴,这是她早上犹豫很久的决定,因为这双雨靴确实不太符合她的审美,但她又想肆无忌惮地踩水塘。
她在校门口看到了顾艳艳的背影。低垂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缓慢而温柔地摆动,红白的校服有几处褶皱,裤腿上沾了些斑斑点点的泥浆。郁双忽然感到心安。
到教室时,顾艳艳已经坐定,面前摆着几张月考的试卷。她神情淡漠,看上去疏离、平静。
“哎,顾艳艳,你回来啦。”郁双放下书包,热络和她打招呼。
“嗯。”
“你这几天去哪了呀,我身边空荡荡的,还怪想你的。”
“我回老家了,我爸爸生病了。”
“这样啊,那叔叔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
这是一段尴尬又生硬的对话。郁双泄了气,不知道该说些什幺。
大课间的时候,郁双拉着顾艳艳去小卖铺买糖果,她特地挑了一包西瓜味泡泡糖给顾艳艳。大概是糖分抚人心,顾艳艳眯着眼睛嚼泡泡糖时,郁双才终于确认,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和她坐了快两个月的同桌。
郁双还买了一袋巧克力牛奶,给成野的。结账时,郁双数了数,全是甜味儿的零食。小卖铺的老板娘新烫了头发,卷曲、蓬松、油亮,堆在头顶。郁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雨靴,嫌弃地崴了崴脚。
老板娘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钱找好给郁双,几乎是上一秒交接完几个硬币,下一秒上课铃就嗡隆响起。
又是这种感觉,郁双觉得这几天像是走进一座迷雾森林,明明四周全是人,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也捉不到任何身影。
飞奔向班级时,郁双又回头看了小卖铺。果然,老板娘也在伸长了脖颈往她们这边儿张望。
“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好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几乎是不合时宜的,郁双想起了这个比喻。
——
一周后,漫长的雨季结束,莲城迅疾地进入了夏天。日进攀升的高温里,郁双开始穿裙子,白色的连衣裙,是爱玲女士亲手裁制的。
班级第一次开电扇时,积了一整个冬天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大家都往走廊边上躲。
只有顾艳艳,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一样。毛絮状的灰尘落在她的头顶,她也不在意,弓着腰缩进宽大的校服。隔着教室厚厚的玻璃,郁双看见一只脆弱的幼虫躲进茧蛹。
所有人都开始察觉到了异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但没有人选择探究到底,大家不约而同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下课时班级哄闹一团,男生拿着扫把互相比较,女孩拉着手儿去厕所。这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蓬勃、热闹,有着浑身用不完的精力,他们奋不顾身地在时间里奔跑,不会觉得累,悲伤了就哭,开心了就笑,饥饿时猛烈地吃,吃饱了就仰首看看月亮。
顾艳艳开始频繁地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课后也常被叫去办公室里谈话。因为上课走神,因为作业不写,连老周也喊她去聊了一节自习课。
“顾艳艳,最近学习感觉怎幺样啊?”
“还可以。”
“那家里是不是有什幺困难呐?”
“没有。老师,我就最近压力有点大。”
“嗯,有压力是好事,但也别把自己勒得太紧,也要适当放松。老师还是很相信你的实力的,如果遇到什幺困难就来找老师。”
“好,谢谢老师。”
一次稀松平常却毫无用处的师生对话,老周并不会通过这次对话了解到什幺,但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也就这幺多了。
——
七月初,成野的父母签订了离婚协议书。陆昶彦搬出了那幢小洋房,辞了学校的公职,在某个安静的清晨离开了莲城。
郁双请成野吃馄饨,巷口的小摊上,他埋着头一口一个,也不讲话。
“野哥,头发又长了。”郁双看着他乌黑的头顶缀了一个可爱的小旋儿,忍不住伸手呼噜了一把。
“郁双,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成野吃完了一碗清汤馄饨,又叫了一笼蒸饺。
“羡慕我什幺?羡慕我爸妈一年到头不着家,还是羡慕我成绩太好总考倒数啊?”
傍晚的热风吹在郁双脸上,她的话噎得成野不吱声,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面前的这笼蒸饺,吮吸里面咸腻甜美的汤汁。
摩托的轰鸣声从巷口传来,郁双立刻擡起头,仍是那三个人——支风、李时一、罗安,他们旁若无人地驶过这条小巷,墙壁上绿色的爬山虎也跟着震颤。
蓝黄花纹的丝巾。
郁双扭着头看那辆摩托车,后视镜的架子上系着一条蓝黄花纹的丝巾,蓝黄色的丝巾,在哪里见过的蓝黄花纹的丝巾,郁双拼命地想,却想不起来。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再一次攫住郁双,耳朵里蝉鸣鼓噪,她又开始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