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兰风

春分已过,山上的气温依旧寒凉,后山的桃花倒是含苞欲放了。

这日下起了小雨,百无聊赖中,我卧在榻上,掏出一卷经书看了起来。只见上面的字迹清癯瘦劲,勾画间又带有七分锋利,有断金切玉之势,颇具风骨。

这经卷是一和尚送的。

早年我为了躲临昭,偷偷下山历练,偶然碰到了个身中情毒的佛修。师姊曾说,“大自在殿那群和尚虽不解风情,却都是童身修行的室男。百年元阳、一点未泄,可谓是人间至味。”

元阳的诱惑实在太大,我便对他起了心思。

那和尚看出我的意图,却已被情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无力阻止我的靠近。半推半就之下,我与他幕天席地,行了那云雨之事。他同我欢好,破了戒,修为硬是掉了一个境界。

得了元阳的我心生愧疚,之后的几年陆陆续续地送了好些天灵地宝给他。谁知他不领情,还把那些个好东西一一退还了回来。我只好作罢。

本以为这桩露水情缘算是了却了,他却开始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东西。这经卷便是其一。

粗略扫了几眼上面的经文后,我便觉得无趣。合欢宗向来讲究随性而为,清心寡欲也就大自在殿的那群秃驴能受得了。

我将经卷扔至一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手想去抓住微风,却感受到雨丝拂过掌心,绵密如织。

春雨点翠,远山如墨,这样的时节、这般景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喻兰风。

兰风与我相识于微末,彼时我刚入合欢宗,正年少,而他也不过才踏上修途。

我们结伴而行,从南疆游历至北国,看遍了凡人界的俗世繁景、红尘风物。妙音门的修士皆善音律,一路上有袅袅琴音作陪,即便是风餐露宿也不觉疲惫。

天下熙熙,知己难寻。兰风之于我,便是那个解语的知心人。

正想着,忽闻一阵清越琴音。我愣在那儿,心道莫不是幻听了。

另一边,临昭已出现在山门前,只见一青衫男子端坐于对峰之巅,一把古琴横于膝上,双手抚琴,泰然自若。

临昭望着山巅那人,冰冷的目光穿过朦胧的雨幕,手缓缓握住剑柄。

琴声忽然停了。

两人于雨中遥遥相对,肃杀之气渐起。

倏尔,那人的手腕一转,拨出寥寥几声如鹤唳九皋般嘹亮的琴音。紧接着空中便有无形的音势荡出,袭向洞府的结界。

“凭渊”已然出鞘,一剑劈出,那剑气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与无形琴音相撞。

山林中的树木被荡开的威能一扫,成片倒下。受到惊吓的群鸟早已扑扇着翅膀从林中飞出,四散而逃。

琴音忽又变得尖锐刺耳,无数柄音箭从四面八方朝临昭袭来。

临昭亦是一剑挥出,霸道至极的剑气霎时便击溃了那气势汹汹的音攻。磅礴的剑气劈在山腰,琴音戛然而止,那青衣人已抱着琴,凌空而立。

只听轰隆一阵巨响,他脚下的山峰竟塌了下来。

青衣人再次拨弄琴弦,然而临昭却不再给他出手的机会,一式潜龙出渊,一时间黑云翻滚、狂风大作。剑未至,那引动天地变幻的威势却已然将琴音压制得不成调。

我循声赶来时,就见临昭一剑将兰风劈入了塌陷的山峰中。

他持剑立在空中,面容冷漠,周身剑气纵横,银发在空中乱舞。

“不自量力。”

他再次举起剑,破天剑意直入云霄,无数剑气汇成一条黑龙,从翻滚的云层中俯冲而下,随着长剑破空而至。

我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掐了法诀,竟发现被封锁的灵力奔涌而出。我已来不及想那幺多,一个缩地成寸的术法瞬间挡在了兰风面前,双手结印,顶着那铺天盖地的威压,以全身灵力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防御阵法。

临昭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他持剑的手一转,赶忙收住杀招,那剑气所化的黑龙长啸一声,终是不甘地被他收了回去。

然而如此霸道的剑势又岂是说收就收的,逸散的剑气仍旧打在了法阵上,法阵剧烈波动,我直接被震开,跌入了山峰的废墟中。

临昭亦是往后退了几步,五脏六腑皆被反噬出了内伤。

“阿晚!”兰风跌撞着跑到我身边,血已染红了他的大半边衣衫。

“无事。”我摆了摆手,见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便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几个还春丹塞进他嘴里。

兰风咳了几声,按住我的手,竭力勾起嘴角,扯出一抹极浅的笑,“别担心...我没什幺大碍。”

“让开。”

我转过身,只见临昭提剑立于雨中,双目赤红,眼中翻涌着的怒火丝毫不逊于杀意。

雨珠击打在剑身上,长剑嗡鸣,寒光毕现。

“你要杀他,那就先杀了我。”我站起身,挡在兰风面前,与他对峙。

临昭盯着我,持剑的手竟有些颤抖。雨珠顺着他的脸庞滑下,从他的下巴处坠落。他闭上了眼睛,我没有看到被他掩于眼睑之下的痛楚。

临昭不敢去赌,只因兰风在我心中的分量太重,若他真不管不顾地杀了他,我恐怕会同他反目。

“要杀他就要先杀你......”他勉强压住涌上喉咙的血,猛地将剑收回鞘中,对着地上的兰风冷声道:“滚。”

兰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拽住我的衣袖:“阿晚,随我走。”

我摇了摇头,深知我若敢应下,临昭必定会一剑了结他。

兰风依旧杵在那儿,祈求道:“阿晚......”

我看了眼临昭,他垂首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似乎完全不关心我同兰风在说些什幺。

他的手仍然紧握剑柄,骨节发白。

我知他耐心已尽,从袖中摸出一个纸鹤,那纸鹤遇见雨水竟活了过来,伸展翅膀成了只仙鹤。

“莫要多言,快走。”我将兰风扶上去。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驾鹤而去。

我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天边的背影,心中仍有些挂念他的伤势。

被“凭渊”所伤后,剑气会从伤口窜入伤者体内,阻滞经脉,并非区区几粒还春丹就能医好的。若不加以悉心调理,恐有性命之忧。

“还看什幺,他已经走了。”临昭出声道。

我转身,擡手,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一个年复还不够吗?你到底还想杀多少人?”

临昭捂着被打的那半边脸,眼睑半敛,睫羽微颤。

他那一头张扬的银丝被雨水淋得恹哒哒的,玄袍也被洗刷得好似吸饱了墨水。

我见他这番模样,心生不忍,才想软和态度,便听他道:“阿晚,我把他们都杀光,你就只能看得到我了。”

“你疯了吗!”

“我清醒得很。”临昭伸出手,指腹划过我的眼角,摩挲着我的脸颊。他脉脉地凝视着我,脸上缓缓绽出一抹温柔的笑,那笑意让我心惊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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