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朝,正元十七年,正旦,太女大婚。
麟德宫处处张灯结彩,红烛、红绸、漆器、锦帛,奢靡喜庆,歌舞升平。女帝居上首,筵宴文武百官,亦有番邦使臣来贺。
“小王见过瑞嘉公主。”
闻声,李珃收回远处的目光,微微擡首,看向来人。
察哈尔奉礼请示过武帝,才入座,家臣赶忙提点他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察哈尔方恍然般起身,前去向李珃请礼。
“殿下,这是我吐蕃国大王子,察哈尔,亦是吐蕃的储君。”阿提罕近了一步,恭敬地向李珃介绍自家主上。
大武朝兵强国盛,物资富庶,女帝即位后大刀阔斧地吞并了周列小国,如今天下三分,大武朝雄踞东方,与北合国、南燕国形成三国鼎立之势。吐蕃地处大武与南燕交界,孤立无援,无论是南燕要攻打大武,抑或是大武欲收攮南燕,势必要途经吐蕃,这便是尴尬的存在。
南燕屡次举兵,意图攻下吐蕃后,于近大武边界处休养屯兵。南燕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每对吐蕃出手,大武皆援兵相助。吐蕃知大武本意也不是为了维护结交一个小小的番国,不过是将其视作一道边界,又或是一道盾牌,不容南燕摘掉它便是。
吐蕃在中间被两大强国拉锯,苦不堪言。大武虽也不是什幺善类,但近年来休养生息,无主兵之意,且多次援兵相助,比起南燕屡屡侵犯,两厢相较起来,大武已是和善宽仁。
李珃淡淡瞥了察哈尔一眼,轻应了一声,不管对方听没听见,更不理他们似乎还要说些什幺,兀自转向戏台,一面执酒轻啜又放下,一面观赏台上歌舞,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展颜含笑。一副忙得很的样子。
察哈尔作为一国储君,却被大武的次公主如此轻视,当下肝火大动。哼,区区一介女子,仗着其母的帝权装腔作势,有了封号的公主仍是公主,又非储君,说到底不过一妇人,竟凌驾到男子头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大王子样貌雄俊,气度潇洒,就是为人刚烈,喜怒皆显于色。阿提罕见他难掩怒容,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莫说吐蕃王子,就是吐蕃王亲来,见了大武朝的公主也得礼让三分。
二公主的态度冷漠得近乎轻蔑,但阿提罕仍不想放弃,弯腰上前,道:“我大王子与殿下同好,对礼乐声竹,乐此不倦。然吐蕃与大武的曲艺,大有径庭,恳请公主拨冗赐教一二。”
被搅扰了观舞的兴致,李珃轻蔑一笑尔,淡淡道:“阿提罕不久前在我大武朝上掷地有声,说吐蕃大王子心悦太女,终日茶饭不思,非她不娶。怎地,移情如此之快,又打上本公主的主意?”
吐蕃原想以大王子求娶太女,他日吐蕃若再被南燕攻歼,大武势必不再睁只眼、闭只眼的维持表面和气,指不定顺势拿下南燕,令吐蕃王做南燕王,此乃上策;而次策,若太女不愿委身下嫁,王子亦可入赘为驸马,太女即位后,驸马便是皇夫,诞下的儿女便是大武的储君,更是吐蕃之孙,拿捏住幼帝即是掌握大武未来的权势。不论嫁娶,只要与太女结上姻亲,横竖都对吐蕃大大的裨益。
是以,太女临及笄前,吐蕃掌握先机,第一家差礼官前去旁敲侧击,探听圣意,女帝则意兴阑珊,以太女年幼为由打发了。太女及笄那年,吐蕃第二次再去,便直言求娶太女,谁知女帝龙颜大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了使臣。
使臣乃一国之君的代表,替王出使他国,通表王命。李延当庭喝斥吐蕃使臣,无异于直面怒斥吐蕃王,然吐蕃势小,仰仗大武援兵守疆,被武帝斥骂后更是小心翼翼,忙献上无数牛羊玉石、香料绫罗,阿谀奉承。
吐蕃原以为是自家卑下,不能高攀太女,打听后其实不然。求娶太女的亦有北合、南燕的皇子。南燕与大武虽无正面交锋,但凭着南燕的行止,其或多或少生了几分仇怨,不与联姻当情有可原;而大武与北合一向有礼有来,若二者联手,拿下南燕轻而易举。
天家皇女皇子的婚事,常作政治棋子,以与邦国联姻,扩势也好,攀亲也罢,何况太女。而宏图大志面前,武帝竟也推诿了,甚至未考虑过此番拒了北合,北合会否恼羞成怒反与南燕相交,一致将矛头转向大武。
武帝如此行事,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她似乎对太女的婚事格外抗拒,不愿太女与任何人结亲。北合尚且被拒,小小吐蕃只得消寂,静待时机。
哪曾想,不足一年间,大武竟宣告天下,太女于正旦大婚。众国闻讯皆诧然,急问太女嫁了何人或招了何婿,大武的礼官且道:大公主非出嫁,亦不招驸马,是迎娶女妃。
到了此时,众人才品味出武帝之妙。太女是大武未来的国君,断不可能要她嫁去北合做妃,否则便是将大武拱手送给北合;亦绝不能招南燕、北合任何一方皇子为婿,孙帝血脉若被挟,他日大武还能不能姓李?是以,令太女娶妃,不沾哪国亲好,亦不破三家互相制衡的局面,大武朝仍是独自一家,独大一方。
世人只知女男结合,却不想武帝另辟蹊径,大开女风,将欲通过与太女联姻的诸多虎狼之心从李奕身上转移了。然,此也不过缓兵之计,武帝纵是不让太女纳夫,女女毕竟不能生子,太女即位后,下一任储君必从其他公主与驸马的孩儿中选出。
这下,武帝的孙儿们都有可能。其中二公主李珃今将及笄,若能与之联姻诞下子女,便是李家的皇长孙,亦是太孙的第一人选。
这些诸侯列国打的什幺算盘,旁人都看得出,李珃怎会不知。她容色淡然,话间却有几分讥讽。
阿提罕是吐蕃使臣,常周旋各国外交,尤其自身小国势弱,更擅于强国卑躬屈膝中找准生机。他暗暗揣度了下,小心道:“此事说来话长。太女心有所属,王子亦不能夺人所爱,唯有暗自神伤,直至听闻瑞嘉公主端敏聪慧,色艺双绝,一手抚琴冠绝天下,才暗生情愫。今一睹芳容,愈加倾心。”
这阿提罕倒有几分急智,一见风使舵、贪权恋势的小人,反教他说成是情深孤苦的郎君,又攀上她的才名,企图将吐蕃王子素有粗鄙武夫的名声擡高成文武双全,与之相配。李珃嗤笑一声,心下却对这媚上的馋臣甚是厌烦。
恰此时,台上一曲舞罢,幕帘降下,礼乐稍停,喧闹的宴中仿佛随着丝竹声消隐,蓦然肃静。
李珃一对幽深的黑眸直直望向台上,仿佛能将幕布看穿,口中又道:“本宫与太女乃一母所生,言行喜好自也大是相同。”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提及自己与太女的喜好相同,察哈尔还云里雾里的,阿提罕机敏,不多会儿便猜出她言下之意,大惊,仍想征求确认,“殿下……”
笙箫又起,阿提罕的轻问被欢庆的声乐淹了下去。
李珃端起案上酒爵一饮而尽,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起身,几步间,须经过挡在路前的吐蕃二傻。李珃微微侧身,凛声道:“本宫好女色。明白?”
话落,纤影扬长而去。徒留吐蕃王子与使臣,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