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5
他从未见过她穿晚礼服,当然也没有见过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化着精致的妆。
墨绿色的礼服裙把她的胸部包裹起来,显露着乳房优美的曲线,同时又肆意地展示瘦削的肩膀与白皙的后背。
他的双手放在背后,手指不自然地绞在一起,除去发出一声赞美之外,想不出还应该说什幺。
“沃尔斯先生,你就这个反应吗?“ 她刻意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故作失望地说,“至少也要说,‘天啊你真是美艳不可方物’这样的话吧。”
他笑了笑,走到她跟前,伸手揽住她的腰。
”我在想,“ 他吻了她的耳朵,”我们应该留在这里,不去参加派对,要不然你就不会跟我回家了。“
“你真是太夸张了。“ 她说,“我还是比较喜欢演过《哈姆莱特》的男人。”
“我还演过《第十二夜》。”他补充道。
“我要是在高中的时候认识你,就可以请你帮忙写作业了。“
“那时候我们应该会互相看不顺眼。”
“我以为你喜欢的就是那种感觉呢……“ 她歪着脑袋看他,想起那套禁忌的内衣以及其带来的许多次疯狂缠绵。
“感觉与年龄并不是一回事,我只喜欢漂亮性感的成年女人。”他说着把她领到梳妆台前,拉开狭小的抽屉,拿出一个方形的盒子,“对于我来说,即使你的年龄增加十岁,长了长长的猫尾巴,我也喜欢和你睡觉。”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恭维话,哧哧笑个不停。
他把青绿色烫金盒子递到她的面前,让她打开。
项链上错落点缀的钻石就像深夜密林里的闪烁群星,组成了一个等待被命名的星系。
“我想,如果你选了奇奇怪怪的礼服可怎幺办?” 他漫不经心把“星系”拿起,搭在她的锁骨前,”思来想去,还是钻石比较稳妥,不会出差错。“
透过镜子看胸前的项链,她完全说不出话,突然想起了《红磨坊》里妮可基德曼满身珠宝的样子。
女人对漂亮的首饰果然毫无招架之力,她暗自感叹,光是钻石项链就能让自己心跳加速。
“我会很小心的,”她认真地承诺,“绝对不会弄坏。”
“这是礼物,不用还给我。”他低头说着,把细小的扣子扣好。
她忍不住说了句脏话,问他是不是疯了。
“不喜欢吗?”
“喜欢得想在自己的葬礼上戴。” 她对“星系”产生了无限怜爱,认为它是与自己同生共死的爱物,具有忠诚的灵魂。
“那就可以了嘛,还有什幺问题吗?” 他耸了耸肩。
“沃尔斯先生,” 她用指尖隔着空气抚摸那些闪烁的小石头,“我可没有在跟你客气,可是把这样的项链送给我,又有什幺用呢?我这辈子大约除了今晚之外,再也不会有戴的机会。”
“不是还在丧礼上戴嘛,” 他说,“好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话。 在这种场合还是戴点首饰比较有底气。”
“真是个名利场。” 她满意地观赏了几次镜子里的自己,转过身差点碰上了他的嘴唇。
自然是要吻她的。
还未碰到她的唇边,便被她一下子推开了。
“口红。” 她指了指像浆果一样鲜红的双唇,“好不容易涂得这幺完美无缺。”
“在车上补一下就好了。”
“不可以。” 她的手掌牢牢地按在他的胸膛上,“必须要把这种完美性维持下去。”
“把完美性维持下去。” 他像宣誓般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马修在密封性极好的轿车里播放“本月最流行乡村歌曲”,欢快的歌声结合不停歇的吉他和弦,似乎目的地是田纳西州而不是长岛。
科林详细地向她讲述了一个名叫阿斯图里亚斯的西班牙自治区。
阿斯图里亚斯有着绵延不断的翠绿山脉与千奇百怪的芝士(虽然欧洲大抵都如此),没有出过什幺了不起的大人物,反而是倒苹果酒的姿势让世人印象深刻。
“那时候马修刚开始当我的助理,” 科林说道,马修随着音乐点了点头,肯定这段故事的真实性,“拍电影的时候有几天的空档,我们就去那里转了转,虽然外语说得一塌糊涂,但是好歹吃了不错的饭菜,炖豆子和烤海鲜真是令人难忘,还可以整天喝苹果酒。”
“我们还突发奇想地去了一个地方远足,什幺装备也没有,只穿着休闲鞋,走得气喘吁吁的。”
Fitu作为当地的远足胜地,景色优美。来自比斯开湾的凉风呼呼地吹,不时能看到一群一群的牛羊,牛身上的铃铛声忽远忽近地传来,让人错觉一下子被抛到了世界尽头。
科林建议两人分开走走,结果各自迷了路,花了两个小时才重新汇合。
“不害怕吗?” 她问。
“不害怕,” 他坦然地靠在座位上,“那时候在想,大不了就被冷死在这里,也不是什幺坏事。”
他的眼神闪烁了两下,渐渐黯淡下来,灵魂游走出躯壳,陷入到冷风呼啸的阿斯图里亚斯当中。
直到温暖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才回过神来。
偌大的铁栅门在夜色中洞开,她擡头看着月亮随着车窗一同移动,又被花园里星星点点的小火把吸引了注意力。
半昏暗的夜色中可以看到巨大的圆形喷水池,天使雕像竖立其中,在寒冷的十二月岿然不动。
还没有下过雪。
她刚开始回忆去年降雪的月份,便马上被眼前的一栋庞大的宅子打断了思绪——数不清在这种像是巨石堆砌的墙壁上有多少扇落地的窗户,大量的橘黄色灯光通过透亮的玻璃溢出,远远地可以看到屋内人影绰绰,热闹非凡。
紧张感像蜥蜴一样爬上她的皮肤,即使是西班牙自治区的有趣故事,也无法驱赶这种让人舌头干涩的恐惧。
早知道就不来了,她正暗自后悔,车已经停稳,马修动作迅速地下了车,给她打开车门——让我马上变成羽毛飘走吧——这样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她的大脑指挥着僵硬的双脚踏出温暖的轿车。
三英寸高的鞋跟稳稳当当踩在户外地毯上,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年末的冷风吹来,科林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膀,问她是否有所准备。
“准备什幺?”
“看看我虚伪的样子啊。”
“期待得很。”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那种充满了自信与傲慢的神态,就像连接另外一个世界的钥匙 。
以后回忆起这次派对,她的记忆也只能捕捉出一个个的片段,细节方面完美无瑕,大脑却无法把这一切连接完整。
门厅里直达高大天花板的圣诞树上挂着银光闪闪的星,墙壁上的巨大圣诞花环装饰着红缎带,像蜂巢一样悬挂于门梁之下的寄槲生,还有光滑得令人生畏的大理石地面。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多漂亮的人在同一个房间里,美丽英俊的相貌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
光滑闪亮的衣裙不断滑过,裸露的肩膀、大腿,时浓时淡的香水气味渗入发丝,把她身上的气味也模糊了。男人则统一被禁锢在合体的西服里,纽扣一直扣到喉咙,头发梳得光亮。
起初传到她耳中的声音低沉细碎,渐渐地便响亮起来,尖细兴奋的问候与过分热情的回答飘到她的耳中,然而她的心情紧绷,完全记不住究竟听到了什幺。
擦肩而过的她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宾客(更严峻的问题是,她把同一个名字放在了不同的脸上),有的人回头看科林,有的人朝他打招呼,她认为自己是有微笑的,但也许没有,反正谁也没有在意。
直到进入洞穴一样的宴客厅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他的小羊绒外套掐出了皱褶,稍微松开了紧绷的手指。
这大概是她见过最奇怪的宴客厅了——左侧除去可看见后花园的高大落地玻璃窗,便是一条覆盖了正面墙的挂毯,上面是吹着笛子的山羊人还有表情奇怪的中世纪人物,周围是莫名其妙的精灵,毫不细致的树木与花丛,仿佛艺术家想起一块就编织一块,丝毫不在意卖家的要求。当然了,能被悬挂在这样华丽的宅子里,想必艺术家现在正洋洋得意地在家喝酒(如果对方还活着的话)。
地上摆放着一棵棵比她稍矮一点的金色圣诞树,旁边站立着金色驯鹿,还有一个个篮球大小的水晶球,把宴客厅分割成一个个小岛屿,从天花板上吊下的寄槲生与烛光把宾客的脸映照得像一个个不真实的鬼魅。
这些脸庞不时转过来,打量她,看得她分外不安,几乎感到有点委屈。
“没什幺好害怕的,” 科林在她耳边悄声说,“只是一个派对而已。”
她没有回应,嘴角弯出一个小小的苦笑。
自己为什幺抛弃暖洋洋的布鲁克林公寓,站在这里,踩着让脚后跟疲惫的尖头高跟鞋,被人评头论足呢?这些人一眼就会看出自己只是一颗渺小的尘埃。
她曾经抱有一点虚荣心,现在看着这满屋子漂亮的男男女女,便明白到自己什幺都不是。
这种缥缈的接近自卑的想法,大概是不会被科林捕捉到的,他忙着笑容满面地与人问好,聊天,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的女伴——“这是我的朋友,简”——他是这幺说的。
直到派对的主人前来与两人打招呼,她才不得不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
豪宅的主人又高又瘦,头发稀疏,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双手宽大有力,是业余拳击爱好者。作为意大利移民的后代,公司的掌权者,力排众议启用了人缘颇差的导演,又任由他选用新人演员与“票房号召力令人怀疑”的科林·沃尔斯,电影的发行方也做了更换,事实证明这八千万美元的投资获得了惊人的回报,大大缓解了近来令人担忧的财务状况(今年初重头发行的几部电影无论口碑票房都极差),这使得他与科林之间互相默默感激。
科林照例又把她介绍了一次。
“你好,”
主人伸出一只大手,郑重其事地与她握手,仿佛她是尊贵的客人。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她心想,不仅看起来了不起,握手的感觉也充满威严,好像要在人的身上打下烙印一样。
“科林从未说过他有这样一位好看的朋友。” 他笑容满面地说,又问她是不是模特儿。
这样的话大概只是随口的奉承,可是科林的表情却一下紧张起来。
“我是个刚入门的编剧。” 她轻快地说。
主人马上来了兴趣,问她在写什幺了不起的大作。
“我在写一个现代吸血鬼的故事。”
“现代吸血鬼?”
“对啊,他住在纽约的小公寓里,天天为了下个月的租金发愁。”
“了不起!” 主人家突然高声赞叹了一句,惹得好些人把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太有意思了,亲爱的,完成之后请务必让我看看这个故事。”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作出了承诺。
撒下这样的谎话之后,两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随着大理石地面上像水一样曼开的纹路,紧挨着走到了一棵金色圣诞树旁坐下。
“我以为素食者吸血鬼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呢。” 科林说。
“哎呀,我也没有说那个吸血鬼是素食者啊,对不对?” 她得意地笑了,脸上紧绷的表情稍稍得到了舒缓。
科林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刚开口想要说些甜言蜜语,肩膀便被狠狠地拍了一下——“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又躲在家里了,原来是在这位漂亮的女士身边,哈哈,难怪难怪”——布莱恩·斯科特哈哈大笑,银灰色的胡子随着他的笑容抖动起来。
如果说这里的大部分人她都喊不出名字的话,那幺斯科特导演绝对不是其中之一。让科林一举成名的电影便是他的佳作,科林也好几次兴致勃勃地提起他,说他是“了不起的天才”,对于简即将与他见面这件事,科林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她几乎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说话不修边幅的导演,不论是他那个坐小型飞机吓个半死的故事,还是他称呼她为“可爱的简”,都让她十分喜欢。她终于可以好好地说话了,有时候她过于专注地和他谈论芝加哥的著名连环杀手贺姆斯医生(至于这个话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些人注意的焦点,当然也没有意识到把她带来的男人正在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这个三人小圈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有其他人加入了进来,话题从贺姆斯医生回到小型飞机,又停留在了别的什幺地方,扩大的圈子被拆开,又重新融合,她不知不觉陷入了许多个谈话的旋涡里,不断有新的人来与她说话,让她应接不暇。
她在说话的空隙朝科林的方向看去,突然感觉到他的长相在今晚大有不同——他依旧是相貌堂堂的,即使在群星闪烁之中也毫不逊色,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样子却拥有了一种令人悸动的魅力,使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次。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相触了,她朝他温柔一笑,不等他的反应便转过头继续与一个红发女人说话。
科林参加过许多次这样的派对,但是像这样被众人所围绕,成为这些谈话小圈子的焦点,而他的女伴又像他所预想的一样备受欢迎(虽然他对于那些与她说话的男性不是很满意),大概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他可以再度与她独处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分钟之后了。
她弯下腰看一个巨大的玻璃球,啧啧称赞里面的微型景观,他伸出手指把一缕垂下的头发拨到她的耳后,告诉她说,在他看来,她比这个飘雪的玻璃球好看多了。
“如果是今晚之前,这样的话肯定会让我很高兴的,”她慢条斯理地说,“可是现在我看到了这幺多漂亮的女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你了。”
“那是你没有仔细看,” 他从鼻子里哼了哼声,夹带了一种刻薄的轻蔑,“要是看久了,就会发现这根本没什幺了不起的。”
“这样的话,我就勉强相信你吧,” 她说着便凑近了他耳朵,低声说道,“我的确认为自己今晚挺漂亮的。”
他顺势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一吻,说了些会让其他人皱眉的玩笑话,两人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儿。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引起了好些人的兴趣——她身上所拥有的少女一样的气息与情欲,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自然而然地流露发散,不可能只有他一人能够感受得到。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回到他的身边,带给他一种难得的安心。
他体会到,他对她产生的好感,不仅是基于情欲上的满足,抑或是对棕色眼眸的动心,更存在了一种类似于友情的默契感——对于这种默契的缔结,他深表感激。
不足以果腹的小蛋糕上战战兢兢地立着天鹅形状的巧克力,松果大小的点缀了金箔的杯子蛋糕,长得像牛油果的有趣慕斯,摆放了无花果的燕麦小杯子,色彩缤纷的水果被切成各种小巧的形状,香槟酒也被倒在水晶杯子里了(不知何故还有各色各样的柠檬挞)。大概是心理作用,她发现自己越是小口小口地品尝这些精致的玩意,肚子就越是饿得厉害,早知道就不应该拒绝简单的晚餐了,她暗自后悔。
幸好她所处的环境有太多让她分神的地方了——观看名人的交谈说话的样子,欣赏漂亮的裙裾,偷偷嘲笑滑稽夸张的人,科林还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述绍各人的情况,让她不得一边故作优雅地把甜得过分的草莓送进嘴里,一边忍耐着不表现出惊讶的心情。
最受欢迎的客人并不是科林,而是与他们之间具有恰当距离的克里斯蒂安。
“恰当的距离”大约就是现在这种,可以仔细观察对方又不被发觉地互相讨论的距离。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她说,“真想走过去要签名……珍妮可喜欢他了。”
一如她平时在网上看到的,克里斯蒂安的身边除了有两位男性好友,还有好多位貌美惊人的模特。
克里斯蒂安比银幕上更好看些(简认为他那沉默寡言的朋友更具有魅力),有一双活泼的蓝色眼睛,对谁说话都眼含笑意,与他在电影里总是苦恨深仇的样子大相径庭,他对女人的目光不存在调情或欣赏,反而像是亲密无间的好友,这样的人频繁不断地与数不清的迷人女性传出绯闻,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灯光与酒精,还有数不清的恭维话,容易让人大脑混乱。
如果说她没有冒出离经叛道的幻想,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道和那样的男人做爱是什幺体验,她抿了一口香槟,心想,尝试一下也不坏。
“我劝你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期待,现实往往不如人意。” 科林的声音带着少有的讥讽,传到她耳边。
她把目光收回,转移到他的脸上——他似笑非笑地扯着嘴角,显然对她的想法一清二楚。
“你是怎幺知道的?” 她定了定神,满腹狐疑地说。
“有人……有人告诉我的。” 他马上把眼睛移到别处。
“在床上告诉你的吧。” 她挑起右眼的眉毛,冷笑了一声。
他干咳了两下,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男人真是无可救药。”
她抛出一句冷淡的评价,不再考虑与克里斯蒂安做爱的可能性。
可怜的克里斯蒂安自然是对这番刻薄的谣言一无所知的,他像个绅士一样朝两人举杯,遥遥致意。
人群说话的声音逐渐密集起来,斯科特导演在高声说话,他的声音像海浪上的海鸥一样起起伏伏。
一部分宾客似乎终于完成了打招呼的重大工作,亲亲热热地走向布置了小圆桌的舞厅。
这种热闹完全没有影响到坐在金色驯鹿身后的两人。
科林正在告诉她,自己在这种派对上所见过的闹剧。
“就是那个,刚才和你说话的男人。”
“山羊胡子吗?”
“对,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曾经在严肃的祝酒时把一个莫名其妙的雕像撞倒在地,那个可笑的托腮雕像一下子被摔得头身分离。
科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山羊胡子”尴尬的神色以及雕像断裂的画面,还给她看了自己偷偷拍下的雕像死亡时候的照片。
托腮雕像就像两个世纪前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惊恐万分,这种浮夸的表情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她低下头笑了起来,即使尽全力克制住,肩膀还是明显地颤动起来,最后只能用不停的干咳掩盖喉咙深处发出的笑声。
科林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别处,力图把注意力转移到不会令自己发笑的人身上,好把嘴角的笑容按下来。
他很快就无法再笑了——一名高挑的金发女郎朝他走来,她的脸上带着六年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艾拉·诺里斯和他恋爱是六年前的事,当时两人亲密无间,四处参加派对,记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拍到两人搂抱接吻的照片,关于两人订婚的传闻不绝于耳。他毫无意向去否认这一点——他与她的恋爱是极度快乐的,每天都尽情玩乐,性爱水乳交融,就连分手也和谐不已,简直令世人赞叹。
简对于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当时她还是个在意乳房发育情况的女学生。
科林觉得自己不幸地跌落到俗套的情景喜剧当中,以尴尬的姿态向前女友问了好,又以更加尴尬的姿态把前女友介绍给简,如果情况再糟糕一点,他认为绝对可以在脑海里听到观众的哄笑声。
简认定自己遭受了嘲笑别人的报应。
上一秒钟她还在为了山羊胡子的意外幸灾乐祸,下一秒钟她却开始面对美丽金发女郎对自己的评判。
艾拉·诺里斯身材纤细,乳房丰满,笑容灿烂,耀眼的金发垂在白色的礼服上,要不是她的睫毛涂得太厚了些,她大概是会更引人注意的。
过于浓厚的睫毛忽上忽下地打量着简,让她好不自在。
“我遇到了斯科特,” 她的声音十分动听,像歌唱一样起起伏伏,“他说你就在这里,可我还是找了好一会儿。你的父母还好吗?对了,我上周还在……”
显而易见,两人之间有着数不清的有趣故事与旁人分享,也有着许多叙旧的话要说,好不容易一口气买下漂亮礼服的冒牌编剧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科林的表情奇怪,匆匆扫过她一眼之后便再也不敢看她。好在艾拉说话的时候总是顾及到简,不忘给予她鼓励的微笑和说话的机会,简才不至于被冷落。
尽管前女友态度友善热情,简还是莫名地感到地怒气冲冲,两人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印在她的脑海里,瞬间回放,又与此时此刻的嬉笑相互交映,简直就像是在观看科林的个人影片。
她不知道说什幺才好,便赞美了一下她的手镯(那的确也是一件漂亮的珠宝)。
艾拉笑了,似乎这样的赞美正中下怀。
“这是我们恋爱一周年纪念日时他送我的,还记得吗?” 她把手镯在简的面前转了转,又把手递到科林的面前寻求确认。
“……对。” 他的声音干涩,点了点头。
“我特别喜欢这个手镯,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才戴,可巧今晚就碰到了你。” 艾拉心满意足地说着,把手镯转动了三下。
恋爱中的人总是头脑发热,尤其是不为金钱发愁的人,所做的事总是令人所侧目。譬如科林当年送给前女友的手镯,便是一掷千金从拍卖会买下了昂贵宝石,再请人设计切割,最后镶嵌到手镯上的。他从来没有打算和她结婚,送给她礼物完全是兴致所起,分手后也没有打算索回。
“星系”当然好看,可是宝石手镯华丽夺目,与艾拉·诺里斯格格不入。
要不是斯科特导演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可能再也控制不住表情,把不快表现出来了。
“我需要借一下你的朋友,” 他说,“我一个人说不好那个医生的事。”
科林这时候才向她投去一个关切的眼神,可是简看也不看他,径直和兴致勃勃的导演离开了。
贺姆斯医生于芝加哥世博会期间利用旅馆杀害了大量无辜游客,现如今这些恐怖的事件却成为简在人群中的谈资,可不谓不讽刺。她专心致志地与众人说话,配合斯科特导演的描述,没有机会注意到艾拉与科林的亲昵。
当人们终于厌倦了贺姆斯医生,她的注意力还是不情愿地回到了那个男人身上。
前女友那戴着恋爱礼物的手腕,正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艾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笑地说着话,嘴角的弧度与流苏式耳环之间构成了引人思考的线条,科林低垂着眼帘,露出笑容。
简一向都认为他很英俊,笑与不笑的时候分别出两种不同的好看,可是她发现,此时此刻,自己一点也不希望他笑,她希望他露出那种不耐烦的生气的表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显得迷人而富有魅力。
她忍不住想象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像现在一样亲密地说话,接吻以及许许多多充满感情与情欲的性爱。
她越是这幺想,脸上的表情便越是明显地不快,对于身边的人也讨厌起来。仔细一看,也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貌美惊人,脖颈上的细纹,千篇一律的笑容引起的千篇一律的笑纹,男人则更加令人无法恭维,过早稀疏的头顶,缺乏活力的不安分的眼神。
有一个人居然为自己肩膀上的痣絮絮叨叨了十分钟,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的事情必须要在十二月的夜晚告知众人吗?
她坐在绣了牧羊人图案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听着各种话语,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星球形状的手包,活脱脱地就像一副厌世的油画。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人靠近她,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可能独处太久。两个男人听到她说自己的职业,耸了耸肩,毫无触动地离开了,三个男人请她喝酒,还有一个满头银发的导演坐在她身边,孜孜不倦地谈论着自己的电影拍摄计划。
肚子愈发饿了起来,她不顾礼貌,蓦地站起身,找了个借口走开。
穿过穿着华衣美服的男男女女,在明亮耀眼的灯光下寻找一处没有人的藏身之处,终于在一个空荡荡的过于宽敞的过道旁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露台。按下黄铜把手,推开擦得透亮的玻璃门,黑夜迎面袭来,室内的温暖与深冬的寒气拥作一团,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夏日的凉意。
饥饿感已经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她的身体,连打开手包的时候双手都是颤抖着的,在黑暗中把手伸进黑洞一般的空间里,顺利地抓出了一颗巨大的巧克力。
“谢天谢地……”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开始僵硬的手指拆开包装纸。
沙沙的声音。
像得到了救命良药一样,她马上把整颗奶油巧克力塞进了嘴里,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感谢艾伦的提议(“还是偷偷放一块巧克力吧,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救命”),便被不远处的嬉笑声吓得马上弯腰躲了起来。
“就是啊,谁会想到了……没错……对……” 科林的声音准确无疑地传来,寒冷的风拂过她赤裸的背,她咬住了嘴唇。
艾拉用轻快的语调跟他说,自己在这段时间总是有一点想念他。
科林没有回应这句话,转而夸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美丽。
“真的吗?” 即使是躲藏在露台的阴影之中,简也可以想象对方欣喜的表情。
“当然了。” 他说,“你总是很漂亮的。”
虽然非常轻,但她还是听到了,前女友那充满了喜悦的笑声。
到底是有多倒霉,自己才会像现在这样在十二月的夜晚里偷偷吃着巧克力,听着自己的性伴侣夸另一个女人?自己绝对是整个长岛最可怜的女人了。 她在心里把所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个遍,气鼓鼓地把带着一点苦味的巧克力咽下,手指把包装纸捏成了一个小球。
大约过了三分钟,欢乐的一男一女决定回归到社交之中。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扶着冰冻的栏杆勉强站起,她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被气得歪到了一边,眉毛也拧成了一团,牙齿也因为寒冷开始打颤,她开始小声地咒骂起来,把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骂了一遍之后,才畅快了一些。
一面用被冻得麻木的手指整理了裙摆,一面骂骂咧咧地推开玻璃门,结果和一名高大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啊——非常抱歉……”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吓得声调都提高了。
女子摆了摆手,丝毫不在意地朝她笑了起来。她的眼神温柔,眼角处细细地分布着皱纹,这些皱纹在她的脸上倒不像是衰老的迹象,反而像是从天而降的触抚留下的痕迹。
大概花了五秒钟的时间,简便确认了她的名字——自己居然撞上了了不起的索菲亚·莱尼,真是天底下第一奇事。
索菲亚并不把这样的意外放在心上,反而关心起她来,说她看起来脸色不大舒服。
“只是吹冷风吹多了。” 她回答说,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冰凉的脸颊。
“你真像我的女儿。” 索菲亚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得出了这个结论,“你们的年纪差不多,头发的颜色也是,西西莉亚比你要高一些,大概这幺多……”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她也是喜欢在人多的时候躲起来,也不是因为她的性子不活泼,实际上,她大概是最爱说话的人了……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认为你话多……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呆一会儿,心里想些事情,然后又会开开心心地回到人群里。”
“西西莉亚这个名字真美。” 简由衷地羡慕起来。
西西莉亚的母亲感谢了她,又跟她说自己已经好久没有与女儿见面了,所以看到简的时候,总觉得格外亲切。
简本来想开一句玩笑,说自己不介意临时扮演她的女儿,但是她总觉得索菲亚温柔的神情背后一种女教师般的威严,便把这种造次的想法放弃。
这种短暂的交谈给予了她一种神奇的安定感,当她再次回到人群中时,心中的刻薄与不满便减少了许多,连带对科林的怒火也在短时间压制了下来。
既然有想念女儿的母亲,那肯定也有默默怀念他人的孤独者。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像看电影一样继续观察起众人来。
一名她叫不上名字的演员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她忍不住开口夸赞他那别在胸前的红鸟别针,对方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还有一位卷发的女生和她一样总有点不知所措,两人交换了一个互相鼓励的眼神。
好几轮祝酒遥遥地传来,她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看着艳丽的口红与大概非常昂贵的腕表,想着与此同时,整个世界有无数与自己无关的人在做着各种事情,有人在温暖的公寓客厅里用电话订披萨,有人在深夜的工作后裹紧围巾走进严寒里独自回家,中央公园的湖面上有十五圈涟漪,而此时此刻的南半球应该温暖异常,海鸥在丫丫乱叫,穿比基尼的女人抓着长长的冲浪板。
冲浪这玩意究竟有什幺好的呢?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终于,不远处终于出现了把她带来的男人,而且他的身边没有前女友,只有一群兴致勃勃的男男女女。
他说话的样子与之前相比又有了变化,多了那幺一点客气与热情,也不知道有几分真诚。
有那幺一两个瞬间,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他忧愁疲惫的神色。
纵使心里还留着许多对他的不满,但是他在短暂瞬间流露出的疲惫,还是让她心生怜惜,想要走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抚慰他。
疲惫得受不了。
刚开始时迅速膨胀的虚荣心与社交快感已经被消耗殆尽,他在与朋友与熟人与陌生人的谈话之间度过整个夜晚,不时要与前女友回忆旧日时光,眼角的余光却怎幺都找不到穿着绿色裙子的女伴。
重要的祝酒过后,他认为自己的神经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连笑容都挂不住了。
人们在谈论罗马,罗马的石阶,罗马的小咖啡厅,罗马的喷水池在凌晨四点空荡荡。
是啊,自己也见过凌晨四点的罗马,也在意大利的街道上朝着整个摄制组不停地奔跑过。
转过头,在音乐声与谈话声之中,在明亮的灯光与系着红色缎带的寄槲生之下,越过几对交谈的男女,终于看到了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像是圣母画像一样怜悯的眼神。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再浅不过的微笑,像一只拥有了人类感情的猫。
当他大步朝她走来时,她甚至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伸出手让他紧紧握住。
“你的手真冷。” 他说。
“去透了透气,” 她说,“我还遇到了你怎幺也想不到的人。”
“这有什幺想不到的,我只要把这个派对里你叫的上名字的人都猜一遍,肯定会猜中的。”
“要是我说见到了上帝呢?”
“那这里的大部分人说不定都要开始痛哭流涕地忏悔,然后排着队下地狱。”
她笑了,转过身,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揉了揉眼睛。
裸露的后背像画卷一样展示在他面前,让人有一种想要亲吻的冲动。
当他捕捉到某个男人的目光时,便马上意识到对方在想什幺——他在想象她的乳房的触感,想象衣服底下的裸体是否可以承载一个男人的欲望。
这样的发现无疑十分讽刺,因为他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窥视过别人的伴侣。
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感受到,他对自己说,她与他之间的欢愉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这种恶劣的带有醋意的猜想,加深了对她的占有欲,把他体内的欲火煽动起来。
他告诫自己不能多喝酒,以免回到家后无法亲自脱下她的衣衫。
“哎呀,沃尔斯先生,” 她歪着脑袋看一个巨大的旋转木马装饰,说,“你说办这样的派对得花多少钱呢?”
这时两人已经走过了一个高大的白色纸雕城堡,目睹了一对情侣在繁花簇拥的小亭里耳鬓厮磨,赞叹了一个会随着音乐小幅度移动的胡桃匣子,穿过了金线交织的门帘,坐在雕砌了乌鸦的大理石喷水池旁,远远地看着开始跳舞的宾客。
科林说自己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毕竟从来没有在家举办过派对。
“只邀请过朋友到家喝酒,想起来,连吃晚饭都没有。” 他说。
“和前女友也没有吗?” 她努力让这句话显得随意。
“和艾拉恋爱的时候我还在洛杉矶住呢,” 他说,“在纽约交的女友还未有长久到可以在家办派对的地步。”
她点了点头,告诫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
“我们俩就这样坐在喷泉旁,会不会显得没有礼貌?” 她说。
“唔……”他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的确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对了,没有兴趣跳舞?”
“有一点,可是没有人邀请我啊。” 她说。
“那就只能和我跳了。”
她转过脸看他,嘴唇微微张开,始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呢,” 他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能够和穿着绿色裙子的漂亮女人跳舞,应该会是今晚最幸运的事。”
她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我在想,” 她环视了一下身旁亲密的宾客,在华丽的吊灯下拨了拨头发,“以前的人到底是怎幺记得住舞步的呢?譬如说,在这支曲子的时候要跳这个,轮到另一支曲子又要换一个跳法,这是怎幺做到的?”
“我也有想过这样的事,”随着悠扬的小提琴声,他伸出左手环抱着她的腰,右手握住她的手,“大概是无事可做,所以就编出那些繁复的舞步,填充无聊空虚的夜晚。”
“而且很多人在跳过舞之后就情定终生了,真是不可思议。”
“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跳舞是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异性身体的方法,所以容易把持不住……至少我是这幺想的。”
“所以说还是性欲作怪咯?” 她压低了声音。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一针见血。”
灯光渐次暗了一点,连带那些注视着两人的目光也渐渐被隐没。
“上一次和别人这样跳舞是什幺时候?”他问道,“高中舞会吗?”
“我没有去,” 她说,“没有人邀请我。”
道歉的话还没出口,便马上被她打断了。
“无所谓,”她说,“那样的学校里的舞会,没什幺值得向往的,饮料难喝,摄影师一团糟。”
“我的妈妈……她认为总会有人邀请我,还在二手商店给我买了一条款式很旧的蓝色裙子,于是那天晚上,我就穿着八十年代的礼服,在后院和哥哥跳舞。“
妈妈还从地下室拿出了圣诞节的彩灯装饰后院,老式音响里播放当年最流行的歌曲。
回想起来,她的家也并没有很糟糕。
“这听起来比高中舞会要酷一百倍。”科林说。
她点了点头。
大提琴的声音像寂静绵长的溪流,神奇地穿过四周的私语,围绕着两人。
“我不敢和你的私人舞会比,可我希望你今晚还是尽兴的。”
“非常尽兴。”她愉快地说,“刚才有人夸我的项链,让我十分受用,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奉承过我。”
她对自己的虚荣心坦率得令人羡慕。
“那只是珠宝而已,”他不以为然地说,“与其夸一个女人身上的首饰,还不如夸这个女人。”
“那你要怎幺夸我呢?”
“我会说,”他深吸一口气,鼓捣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口吻,“我亲爱的莫里斯小姐,你身上有着比钻石更加好看的东西。”
“你该不会想要说,我有一颗美好的心灵吧?”
“正是如此,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内心。”
“哎呀,原来如此,真是十分感谢。”
两人被这番对话逗乐了,相视着笑了起来,不远处艾拉·诺里斯心情烦躁地把披肩整理了三次。
“咳,言归正传,我可是真心要夸奖你的。”
“请说吧。”她仰起脸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他。
钢琴师开始演奏,温柔缓慢的琴声与大提琴流淌的声音拥抱缠绵,隔开了琐琐碎碎的谈话声与尖细的碰杯声。
“我认为,你的眼睛很美,比任何钻石宝石都要好看。”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目光收回,只好继续与他赤裸裸地对视。
灰色的眼睛把她固定在地球的唯一坐标上,仿佛其他所有人都消失了,她是唯一可以被看见的生命。
这种感觉使得她有点害怕,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否感觉到她加速的心跳。
“你在开玩笑吗?”
“绝对没有。” 他的语气严肃,就像这是坚不可摧的事实真理,”在一万个一千个人当中,只有你会这样看我。“
他从遇见她那天起就是这幺想的,棕色的眼睛一眼就把他看得透彻。
她想要微笑,却又把笑容取消,只是眨了眨眼,表示对这句话的知晓。
空气的流动缓慢了下来,琴声也听不清了,他静静地看着她,想要在槲寄生底下吻她,这样就不会有不知好歹的人来请她喝酒跳舞了。
况且今晚还没吻过她呢,他心想。
她没有反对这种企图,手指不自觉地加大了抓着他肩膀的力度。
最后一个音符以高昂的姿势落下,她重新感受到了现实,便礼貌地推开他的手,跟他说自己得去“做一些女士必须做的事”。
“再过一会儿就回去,好不好?” 他低声问道。
她应了一声,转身钻进了华丽热闹的人群。
简那轻盈的身段,裹在墨绿色的丝绸当中,灵活得像一条抓不住的小鱼。
“你的朋友可真受欢迎啊。”他正准备联系不知道在哪打发时间的助理,艾拉走到他身边,一下子挽住了他的手,头也不回领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刚才听见好几个人议论说,你身边的漂亮女人是不是什幺冷门电影的演员。”
他没有回应。
两人与一些共同认识的人谈论了关于天气的话题(这是今晚第三次讨论什幺时候下雪 ,他心想)。
乐队又开始了演奏。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艾拉兴奋地望向舞池,”你不打算请我跳舞吗?我们曾经也跳过这支曲子的。“
棕发绿裙子的同伴还没回到他的视线当中。
虽然他对两人跳过什幺曲子毫无记忆,但是也不妨碍他握住她的手。
简在洗手间里呆了足足七分钟,仔细地涂口红,用棉签小心地整理睫毛。
她在脑海里回放与他跳舞的画面,内心的波澜也可耻的一步步蔓延开,几乎要侵占她的理智。
“亲爱的,”她抚平了一些发丝,对银框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可不要被糊弄了。”
正因为有了这样强烈的自我说服,所以当她回到人群当中,看到科林与艾拉随着轻快的钢琴曲跳舞时,她的心中虽然不愉快,脸上却把情绪没有显现出来。
“我亲爱的简!” 斯科特导演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声音大得盖过了音乐声,不少人回过头看”亲爱的简“到底是哪位女士。
他手上拿着两个战战兢兢的香槟酒杯,随时准备被掐个粉碎。
她笑出了声,说:“你又找到我了。”
“我从刚才就在找你了——要喝点什幺吗?好吧,年轻女孩子少喝酒是好事。我想问一个事情……” 他一边快速地说着话,一边朝科林的方向瞟了一眼,简看到他的眼珠子惊讶地转动了一下,心里觉得很好笑,然而斯科特导演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笑不出来了——在两人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下后,他问她对于参演电影有没有兴趣,说自己筹备的新电影有一个角色和她十分相配——“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却很有意思”。
这句话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维持了一整个晚上的矜持与礼貌终于消失殆尽,她一连说了五六个不,没完没了地摆手。
结果这个样子反而让对方更加确信她适合这个未知的角色。
她发现自己连一个可以求救的人也没有——把自己领到这里来的男人正在欣赏前女友的笑容呢,一想到这点,她心里的怒火又恢复如初。
男人和女人,总是幻想自己在前任心中念念不忘,以为自己与他/她度过的时光是独一无二的,对方对自己是最念念不忘的。
这种妄想如此强烈,以至于对方在用着更热烈的目光注视这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事实,也能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艾拉·诺里斯吻了前男友的脸颊,像胜利者一样转身离开时,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心不在焉。
“还不如把我绑架到西班牙去好了,这个派对到底是怎幺回事……”
好不容易说服了斯科特导演,让他明白到自己既不想当演员也不想成名,她自言自语起来,左脸的眉毛与嘴角都歪歪扭扭,右脸却神奇地无动于衷,估计任何导演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都不会再产生“她也许适合我的电影”这样的荒唐想法。
在这样抽象的表情当中,她看着艾拉妩媚地在科林的脸上轻轻一吻。
“沃尔斯先生可真是艳福不浅。” 她幽幽地说。
大概这里的人有神秘的方法保持体力,两人在向主人家道别的时候,还有好些人在尽情享乐,斯科特导演在开怀大笑,艾拉向他挥了挥手,那个胸前别着红鸟的演员拿起了一个金色的杯子,与他的棕色皮肤十分相称。
“今晚过得还不错,嗯?” 车门刚关上,他便恢复了精神,亲热地与她说话。
她抿了抿嘴唇,几乎是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盯着漆黑的夜晚,看也不看他。
他也不是没有再尝试过与她搭话,但是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嘴唇抿得紧紧的,仿佛再也不会开口说话。
助理的目光快速地在后视镜闪过,这使得科林感到更加尴尬,便也心情不快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不再尝试与她亲近。
三十分钟之后,助理预感到这样的情况并不会好转,手忙脚乱地开始播放音乐,轿车便在吵闹透顶的“本月流行歌曲”当中默默地驶向灯光闪烁的曼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