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勉次日醒来时,昨夜的梦并没有随着昨夜的星辰散去。新一周的工作却不容他沉醉。
他揉了揉因为宿醉而紧绷的太阳穴,下床去摸热水瓶——没热水了,他必得洗去身上的酒气,只好穿着拖鞋去锅炉房打水。
锅炉房依着宿舍楼,烧水的老王见勖勉来了,忙道:“这整的,大早上您亲自来跑这一趟。”他那口气,仿佛勖勉是第一次“贵足踏贱地”。其实勖勉因不爱别人进自己房间,连打扫都自己来,提一瓶水不在话下。
勖勉笑着敷衍了两句,提了水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有早起的职员见到他这副倦怠模样,无不侧目:勖秘书平时总是西装笔挺、滴水不漏的呀!
回到宿舍,勖勉用热水擦了澡,走出浴室时总算有了素日整洁得体的样子。他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带锁的笔记本,记下一行字:
种种色相,皆是虚妄。
大帅下午才来市政府办公,勖勉趁着上午的时间,和三少见了一面。勖勉说:“退还庄德清的工程款这件事,可以作为连城新政的样板,请三少考虑一下。”
庄德清那日在宴会上已经向冯敬恺透了口风,毕竟是他治下的事情,怎幺着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他狐疑地思索了一阵道:“任何事都可以作为样板,此事有什幺额外的益处呢?”退还款项固然可以赢得一个好名声,勖勉做这件事,似乎是为了他考虑。可是这世道,好名声值几个钱?冯敬恺从不妄自菲薄,只是冯敬干的根基比他深,是十拿九稳的继承人。勖勉何必舍近求远?
勖勉低头一笑,冯敬恺的疑虑不难猜到。
有些事做儿子的不知道,做秘书的却很清楚。冯国年有图谋天下之心,一直在观察国内的局势。若是他就安于东北一隅了,他可能会痛痛快快地将主帅的位置传给敬干。但若是有机会扩大地盘,他更器重的还是敬恺。
冯敬干总是缺乏了那幺一点踏实,他在俄国留学交了好一帮女朋友,学业倒平平,显然应付不了文化分子和技术官僚,今后若想服众,定要采取铁血手段。而冯敬恺在俄国的优异学习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看起来更像个儒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是瑜亮之争,三少硬生生将二少衬成了次优选项。
勖勉擡头说道:“大帅更器重三少,我也更敬重三少的才干,有些话不妨跟您直说。”
冯敬恺默然不语,心思复杂。父亲的器重,他作为当事人不是毫无觉察。只是父亲面上还是最器重敬干,给他最核心的地位。勖勉能勘破父亲心思,足见他心思细密诡谲。这样的人,目的怎幺会简单?
勖勉继续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咱们在东北虽然稳固,放眼全国,也不过占了十分之一。若想图谋天下,尚需战略。战略也是现成的,秦人说了:远交近攻。如今这‘远’,也未必是中国境内的远。俄国是不是远?美国是不是远?大帅一直没有放弃部署。外国佬其实最注重做生意,只要让他们赚钱,他们就在议会上为你说好话。给庄德清甜头,就是给所有商人甜头,外国佬也会闻风而动。您可以将这件事作为‘民主化’的一项宣传,外国报纸会翻译过去的。”
民主化?冯敬恺擡头与勖勉对视。
勖勉知道他心中所想:他不信民主那套东西。他和冯国年是传统故事中的雄才大略的人物,脑子里描绘的蓝图是开明专制。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市府职员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远远传过来,轻微又瓮声瓮气。
勖勉毫不畏惧地和冯敬恺对视,心里却不免开始有点怀疑,难道他这一步走错了?冯敬恺对于民主的恐惧竟超过了他的野心?
他稳住自己,绝不在冯敬恺开口之前说话。一旦开口找补,就代表自己输了。
这一番眼神官司,打了好久不分高下。最后还是冯敬恺按耐不住了:“民主?若碰上狼子野心之人,可会得不偿失。早说了,现下又不是什幺太平盛世,谈民主太奢侈了。”
勖勉笑道:“只是让外人这样以为罢了,大权自然不可旁落。”
争论了半日,冯敬恺终于满意了,勖勉险胜。答应庄德清的事情,算大功告成了一半,只等大帅的首肯了,到时候还赖另外两位同僚的襄助。大帅表面上对他赞不绝口,实际上却颇多提防;上次父女俩下药失败,恐怕更不待见他了。若由他提出来,恐怕大帅疑心病一犯,此事就不了了之了——勖勉的目的,也将彻底落空。
他要冯家兄弟现阶段迅速失和,唯有如此,他才可浑水摸鱼……
马征途不让庄德清去找周禅江或者朱俊礼,偏偏首先来找他,不就是想试探他的虚实?看样子是二少的人。
勖勉心下暗道:既然如此,我把你想看的底牌亮给你。
玩政治,我不屑做中间派。
兄弟之情本来像沙子一样,经不起一阵风吹过,我只不过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
正事谈好了,冯敬恺起身准备离开。勖勉正要站起来送他,忽然一阵猛咳,捂着胸口趴在了桌子上。
冯敬恺忙上前一步,将他扶到沙发上,还递给他一杯水:“你不舒服?不用送我了。”
勖勉苦笑一声,解释道:“失礼了。有些受寒,不碍事。”
冯敬恺劝他好好休息,道:“是那天晚上泡冷水澡弄的?你也够令我佩服了,竟然第二天还工作。”
勖勉道:“为了大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咳得满脸通红,说出这样的调笑之语,不免滑稽。
勖勉又道:“我没事了,三少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冯敬恺笑道:“我算是被放逐到连城了,在滨城还能忙什幺事?顶多是中午找方湄吃个饭就是了。”
勖勉一笑。
大帅身边的亲近官员,也差不多猜出来冯敬恺和方湄异父兄妹的关系,这位身上开不得艳福不浅的玩笑。
冯敬恺离开勖勉那里,越想越不对。
勖勉一个青壮男子,尚且受不了冷水泡澡,方湄那一晚是怎幺挺过去的?无数的细节串联起来:冯敬干奇怪的眼神,宴会当晚他和静宜下楼时为什幺他恰好出门,次日早上勖勉的话似乎也是暗示……冯敬干什幺时候盯上了方湄?
冯敬恺越想越怒火中烧,坐在后座不停地让汽车夫加速,汽车夫吓得胆战心惊。
办公室里的勖勉估摸着冯敬恺已经去找方湄对质,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做的或许有些刻意,但他没有杜撰任何事实,真材实料全是冯三少自己的发现的,谁也怪不得他。
冯敬干和方湄之间早就漏洞百出,之所以瞒住大家,不过是大家都盯着她、冯敬恺和大帅,忽视了旁边虎视眈眈的人。
他发现方湄和冯敬干奸情的苗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宴会当晚他发现冯家父女对自己下药的当口,忽然想出来这个办法验证自己的猜想。他把侍者丢进垃圾桶的药包捡起来,加进了方湄的杯子里。冯家父女精心设计的方案,被他将计就计,用言语稍一歪曲,算到了冯敬干的头上。既向冯敬恺示好,又离间他和冯敬干的关系,一举两得。
来吧,让我看看姓方的女人在你心里的分量!
整件事情中的最大的变数就是冯静宜,她不说清楚,误会重重的两兄弟是说不清的。她不负所望地没敢对冯敬恺说事情的真相,勖勉和她相处六年,也了解她的路数,无外乎是色厉内荏,敢做不敢为。如此一来,冯敬恺就只能听勖勉的一面之词了。
看上去,勖勉兵行险着,可是下药一事关系到冯静宜的名声,是绝不可能再被翻出来说的,他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