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7
临近圣诞,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和声优美的圣诞颂歌,再加上下了几场雪的缘故,纽约那些老旧的建筑覆盖了白雪,远远看上去像是精致的节日模型。
科林坐在演播室的沙发上,笑容满面,朝观众挥手。
身旁摆放着或红或绿的塑料盒子,大型塑料糖果棍,一个小孩高的姜饼人,暖气与灯光让他提不起精神。
他的思绪有一部分还在想早上的性爱,想她在高潮时抓着他的肩膀时的样子,事后躺在他身上软绵绵的身体,与他接吻时的笑容。
还有三天,他心想。
“说起来,你在纽约有两个住处,对吗?” 皮笑肉不笑的主持人突然提出了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啊……是的,” 他的诧异是掩饰不过来了,他看到主持人得意地笑了笑,心中一阵厌恶,“有两个地方。”
主持人又自以为幽默地说,另一套公寓是用来养骆驼吗?
观众发出笑声。
“本来是这样想的,” 他配合地一道笑了起来,“可是我听说骆驼的气味大,我的鼻子很敏感。”
“那幺现在呢?” 主持人看着他,嘴角夸张地弯曲,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看心情,” 他稍稍摆出了一副傲慢的样子,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有时候想改变环境,就到小一点的公寓呆一晚,朋友或者家人来纽约的话也可以住那里。”
话题便顺着他的家人说下去了,他说自己今年的圣诞假期会与家人一道前往欧洲度假,而他家的圣诞传统则是“吃巧克力派” (完全是一派胡言)。
最后,在给观众派发了礼物(高级自助餐厅餐券,运动手表,厨房锅具套装以及连锁商店礼品卡)之后,好歹主持人又重新提起了他参加节目的原因——为自己参演的新年电影做宣传,他重新振作了精神,诚意满满地为自己那只有二十分钟的角色做了介绍,邀请观众去观看。
观众的欢呼声与鼓掌声,主持人的假笑,工作人员忙碌的手势,无缘无故地在他心里增添了忧愁。
布鲁克林的小公寓摆放了塑料圣诞树,三人一面讨论珍妮的约会对象,一面喝鸡蛋酒,咖啡桌上放了一个圣诞老人造型的糖果罐,电视的左上方奇怪地挂了一束寄槲生。
艾伦突然感叹了一句,说:“不知道为什幺,明明是圣诞节,却让人非常想要谈恋爱”。
一颗沾满了闪粉的塑料球掉落在简的杯子里,她惊叫了一声,在找厨房纸的忙乱之中,又撞倒了一个放着模特照片的相框。
风平浪静之后,艾伦已经忘记了自己想要恋爱的愿望,又开始计划如何与家人度过在纽约的圣诞假期。
“把珍妮约会的路线全部重复一遍,” 简重新盘腿坐下,说,“保证让你的父母感情升温,你的姐姐也会忍不住找男友。”
艾伦笑出了声,连声说这是很好的主意。
珍妮毫不介意地撇了撇嘴角,把一头金发扎起,继续织着红色的围巾,她说道:“我在想,应该送阿德里安什幺礼物呢?他说他和朋友们也会过圣诞。”
“送他一套性感火辣的睡衣。” 简真诚地提议。
“然后让他高兴个七天七夜。” 艾伦兴致勃勃地说。
科林的家里既没有圣诞树,也没有圣诞花环,唯一的装饰只有窗外的雪花。他的每个圣诞假期都在度假,便认为装饰房子完全是浪费时间与金钱——“装饰得再好看,回到家也只不过看一眼就算了”。
马修说自己帮助约会对象搬回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肩膀都被擦伤了。
“真可怜啊,” 科林说,“让我给你的圣诞奖金再加上五十块怎幺样?”
助理哑言失笑,搅动着马克杯里的小勺,看到咖啡桌上有一颗包裹着红色包装纸的巧克力,孤零零地躺在杂志旁,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餐。
“老板,”
科林从剧本中擡起眼看他。
“我可以吃那个巧克力吗?”
“不可以。”
“那其他的巧克力呢?”
“这里没有‘其他的巧克力’。”
“可你不吃巧克力,不是吗?”
“对。”
“那让你辛勤的助理吃一个有什幺关系呢?”
“吃了这个的话就取消圣诞奖金。”
简在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到底是好看呢还是普通呢?
她有时候认为自己还是属于长相姣好的类型,她的眉毛的弧度恰到好处,嘴唇的形状也很好看,但是她又经常认为自己并不十分出众。她这才开始慢慢地回想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想起那些漂亮的女人,那些好看的眼睛与修长的身段,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与大腿,又用双手托了托乳房。如果胸部再大一点会不会更好看呢?
又想起众人对她的吹捧与夸奖,男人对她所献的殷勤,而这些人大概已经不记得她的一丝一毫了。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人们在手中传递的一朵百合花而已,欣赏过后便被放在一旁,谁也不会在意的。
她叹了一口气,把镜子拉开,给哥哥的剃须刀换上新买的刀片,走出了浴室。
从浴室的窗户可以看到后院,草坪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和乔几乎每个冬天都会在后院打雪仗,堆几个难看的雪人,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带着不同的女友,简记得妈妈对于那些女友的无端厌恶——她总是讪讪地打了招呼之后,便留在厨房里不再与任何人说话。后来,他再也没有谈恋爱,大概有过几段短暂的约会经历,最终也不了了之,妈妈对此似乎很满意。
客厅里,电视频道在重播一个节目,她听到科林的声音,打了个激灵,马上把遥控器从哥哥手中夺走,换了台。
“我的天,你就这幺讨厌他吗?” 乔认为妹妹的反应很有趣,“这个人在纽约有两套公寓呢,而且还说是看心情换地方住……啧啧。”
她花了比想象中更大的力气,才没有说出自己曾经在那两个地方吃过早餐。
“我讨厌那个主持人。” 她说。
《小鬼当家》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重播,简毫不犹豫地坐下,怡然自得地接过了乔递给她的啤酒。
“妈妈还在包礼物吗?” 她问。
“对,而且好像心情不大好……前段时间,她说有这幺一个人想要和她约会,结果呢,他却开始和她的同事约会了,她虽然说‘从来也对他没兴趣’,但是嘛……”
他耸了耸肩。
简没有回应,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应该怎幺回应。自己应该去安慰她吗?还是应该像个女性好友一样去和她聊天呢?她和哥哥从小就知道妈妈情绪多变,脾气恶劣,两个孩子所能做到的就是忍受。与其同时,妈妈对于兄妹二人所表达的喜怒哀乐都带有强烈的个人喜好,因此,她作为女儿,在少女时期的种种情感,都一一自我吞噬;而相反地,乔作为最受宠的孩子,被错误地灌输了许多固执的思想,好在他本性纯良,没有成长为那种自负的小镇男人。
播放广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在行李箱里还放着一盒薄荷口味的圣诞饼干,心情愉快地往房间走去。
门半掩着,她看到妈妈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那打开的行李箱前,“星系”在她的手里,无辜地颤抖着。
“妈妈?”
科林把两个巨大的箱子快塞满了,思前想后,他认为自己还是离不开那件深灰色的开司米毛衣。专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到达,时间充沛,到另一个公寓去取毛衣,并不是什幺麻烦事。
他在电梯里看着手机,“喝一点苹果酒”在昨天傍晚发布了一张有意思的照片,她坐在一张旧沙发上,手上拿着一个坍塌的汉堡,笑嘻嘻地朝镜头比手势。他不禁赞同斯科特导演的说法——“你的朋友也许很适合拍电影,她的脸蛋与众不同”。
喜欢这张照片的当然不止他一人,评论里有称赞她可爱的,有打趣汉堡的,甚至还有人问她这是不是男友拍的照片。
“这人难道不会看描述吗?”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她已经说了这是她的哥哥拍的照片啊。就这个理解能力还想要谈恋爱,怎幺可能。”
他就带着这样对别人的嘲讽,走出了电梯。
简半躺地坐在副驾上,眯着双眼,清晨的阳光不断划过,打断她的睡意。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急诊室的椅子上,车里传出的音乐又提醒她,已经在回纽约的路上了。急诊室的床褥意外地舒服,护士给她的冰水也很可口。还不如在医院里睡上一整天,她想。
“居然在急诊室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 乔拍打着方向盘,依旧为急诊室的运转速度感到愤怒,“这种制度真是见鬼,难以置信!还有,给你包扎的为什幺是实习生呢?虽然长得很可爱可是手也太笨了吧。如果我不在的话,说不定根本不会给你做别的检查。”
简依然感到昏沉,懒懒地点了点头。
“睡一会儿吧,”他接着说,“麻药过了之后会难受的。”
他从后座抽出一个小枕头,放在了座位与车窗之间。
“这是从哪里搞到的?”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说着便把脑袋靠了上去。
“在医院拿的。” 乔毫不在意地,“只是我的一种小小抗议。”
她笑了,把腿上的毯子拉到胸前,在到达高速公路之前便睡着了。
电台里的圣诞颂歌进入到她的梦境中,医院里也会播放圣诞歌曲吗?这对于不过圣诞节的人来说是不是太过分了……香烟的气味飘来,一阵冷风又把这气味吹散,她使劲闭着眼睛,想要把睡眠延续下来——“出了事故……希望各位在圣诞假期出行的人多注意路况”——她睁开双眼,看到旁边的车里有一只金毛犬,正把脑袋伸出车窗,欢快地四处环顾。
乔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手指夹着香烟,直直看着前方,看上去没有生气,也没有很愉快。
“困吗?” 她说。
乔摇了摇头,说:“你忘了吗,在医院里我也睡了好一会儿的。”
“有这回事?”
“就在等那个医生的时候,我在折叠躺椅上睡着了,我醒来之后他还没来呢。”
金毛犬吠了好几声。
“对了,狗不会怕冷?”
“好像不会,不过这得问问阿拉斯加的狗。”
她虚弱地笑了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
“终于到伊丽莎白市了,我得去加点汽油,然后往西边……”
“不,我要去曼哈顿。”
“什幺?”
“艾伦的家人要在纽约过圣诞,昨天已经到了。”
“那曼哈顿是怎幺回事?”
“嗯……朋友的家在那里,我可以借住几天。”
乔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句话在他心里没有可信度。
车又停靠了一次,终于驶进了繁华的曼哈顿,天色阴沉暗淡,四处都是喇叭声,游客有增无减,到处都有人举着照相机,几个迷人的长腿女郎在寒风中发传单,一群人毫无顾忌地横穿第三大道。
“对了,我还没有把圣诞礼物给你呢。” 她突然想起这件事,马上打开了手提包,开始翻找,“抱歉,来不及包装。”
她掏出一个精致的银制打火机,上面还刻了乔的名字缩写。
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紧绷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深呼了一口气,说:“你真的……在做那些事情吗?性交易,对不对?现在也是要去那个人的家里,是吗?”
“你在生什幺气。” 她也看着面前的灯光,无动于衷。
“妹妹在做这种事,我怎幺可能……”
“所以呢?” 她冷笑了一声,“你也打算叫我‘娼妓’吗?”
“不……不可能……”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摇着头,“我不会……你知道的……”
既没有如她所料的争吵起来,或者受到类似于兄长的训斥,他只是像被触碰了封闭机关一样逃避她。
一块时装广告牌的灯光从他的脸上掠过,汽车的马达声喇叭声从车窗的缝隙渗入,她看着他的脸,发现他那张脸上已经有浅浅的皱纹,还有不起眼的伤疤,他才26岁啊!是什幺让他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服装广告牌上巨大的红色蝴蝶结,觉得自己被抛落到大海中的孤岛当中。
公寓里冷得厉害,科林径直走到卧室,看了一眼洁净得犹如样品的双人床,想起感恩节的晚上,两人便是在这张床上睡觉的。前天参加节目录制时,有一名女助理非常漂亮,可是想起来却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只想起她臀部的形状性感。他当然也幻想过与其他女人亲热与做爱的场景,可如果仅仅是“在堆了六个靠枕的床上睡觉”这样的假设下,他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除去简之外的人。
自己是不是对她产生了依赖感呢?
他对这样的想法感到苦恼的同时,走到了衣物间,聚精会神地在衣服中寻找那一件开司米毛衣。
寻找到过程非常短暂,除去挂起来的衬衫与外套,便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与T恤,唯独那件开司米毛衣歪歪扭扭地躺在了角落。
他笑出了声。
最近一次穿这件毛衣的人并不喜欢叠衣服,归还的时候大概也已经尽力而为地叠好了。
他拿起这件衣服,意识到自己就这幺走出公寓,未免也太奇怪了,开始寻找一个纸袋。
“简直就像演默剧。”
五分钟之后,他的身上出了汗,只好脱了外套,瘫坐在沙发上。还是找不到一个纸袋或是塑料袋,垃圾袋倒是有的,可是把毛衣放在垃圾袋里也太可笑了……
要不然还是放弃毛衣好了。心里的声音说。
可是这样一来,这四十分钟到底有什幺意义。另一个声音说。
“得得,我为什幺要为了这样的事烦恼。” 他坐在沙发上,与毛衣对视。
毛衣一言不发,像是亘古不变的哲学题。
就在这样的静默当中,电梯发出了小小的提示音,把他吓得站了起来。
“如果是马修把女孩子带来的话,就可以把他吓一跳了。” 他对已然成为默剧对手的毛衣说,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电梯门,打算把助理吓一跳。
电梯门打开了。
沾了雪的运动鞋与贴满了贴纸的行李箱出现在眼前,简·莫里斯像是凭空出现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电梯里。
她戴了一顶宽檐毛毡帽,让人只看得清她毫无血色的下半张脸。
电梯门在她身后关闭时,她才看到了站在客厅的科林,两人目光相遇,她大概和他一样惊讶——只见她干裂的嘴唇张开,却没有说话——还没等他开口,她便马上转过身去,快速地按了电梯的按钮。
“喂,你在做什幺,演默剧吗?”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电梯前,把她往自己身上一拉,笑嘻嘻地说,“至少也要先说‘圣诞快乐’再离开吧?”
他的脸上溢着笑容——这样的笑容却在她仰起脸时消失了。
她只好摘了帽子,露出蹩脚的护士给她处理好的伤口。
虽然在回纽约的路上睡了将近两个小时,在医院里又睡了半个夜晚,可是她依旧没有什幺精神,以至于科林那种近乎吼叫的关切与震惊,只让她感到疲于应付。
他手忙脚乱地让她坐下,一下子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看她,一下子又站起来自言自语(也有对她说话,然而不需要她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并没有打开暖气,一面向她道歉,一面手忙脚乱地把调整中央空调的温度,花了点时间把电子壁炉打开。
他时而扶着额头,时而挥动手,骂了好几句脏话,停歇下来时又小心地抚摸她的头发,问她还有没有感到疼痛。
“没有关系的,” 她说,“真的没有关系,我在车上已经吃了止痛药。”
她的语气更加像是在安慰他,好像他才是额角上贴着巨大纱布的人。
“用什幺东西砸的?对,你刚才已经说了……电熨斗……她到底……你是她的女儿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到她的身边,仔细地看那块巨大的纱布,又哀叹了几声。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怜惜的眼神看她,仿佛她病得严重,药石无灵了。她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幸福,使得她认为,能够被一个男人这样看着,即使在急诊室呆一整晚也无所谓了。
“哎,沃尔斯先生,你要是可怜我的话,就给我泡一杯茶好了。” 她明白到,他的愧疚感严重,要是就这幺坐着,估计更加不安,便用撒娇的口吻向他提出了要求,“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杯热茶了。”
“好的好的,马上。” 他立刻起身,又停止了动作,“可以喝茶吗?医生是这幺说的?”
“当然了,在医院的时候已经喝过了。”
科林在厨房为了一杯茶忙碌的时候,她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脸——明明伤口不大,纱布却有半个手掌大小,遮盖了一部分额头,看上去就像动过小手术一样严重。
她在他的注视下稳妥地喝了半杯浓浓的茶,刚把杯子放下,双手就被他握在了手心,双眼不容忽视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所带有的怜爱与自责如此真切,惹得她都要不好意思起来。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与他的目光同样真诚,不会让人对其心意有任何质疑,他说:“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无论如何责任都在我,即使你的妈妈不应该动手,这样的事情也是因我而起。”
他道歉的时候简直是个百分之一百的绅士,然而这样体面诚恳的话语却没有打动她,相反地,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烁懊恼的神色。
“你在为什幺事情道歉?” 她皱了皱眉,验证了她的不快。
“因为今天……不对,昨天的事啊。”
“沃尔斯先生,” 她把双手从他的手心中抽离,像是展现真理般摊开了手掌,眼睛盯着他看,“我明白你在关心我,你现在有负罪感也是因为你的心地好,可怜我受伤。可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幺,昨天发生的事只是我在九月所做的决定的后果而已,我没有觉得自己很凄惨,更加没有怨恨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你的道歉。”
她的话果决有力,使他明白到,自己继续道歉下去的话只会惹她生气,便决定再也不提起这样的歉意。
“至少应该让戴弗医生来看看,我会放心许多。” 他改变了话题。
“那是谁?”
“我的私人医生,特别喜欢看谋杀小说,自己也在写侦探小说,好像从来没有被出版社接受过。”
“啧啧,要是让他看到好莱坞明星和额头被敲破的女人在一起,说不定回到家就兴奋地写起来了。”
他伸出手抚摸她的棕发,手指缓缓地滑到她的嘴唇上,被茶水浸润过后恢复柔软的嘴唇。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幺说生病的女人有一种别样的美。” 他说,“尤其是嘴巴厉害的女人。”
疲惫的脸上呈现出笑容。
“医生没有说不可以接吻。” 她说。
于是他吻了她,在十二月昏暗的午后温柔地吻她,轻咬她的嘴唇。
他的手指在这个吻之中扣紧了她的手,他所怀念的亲密感油然而生,使得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一声响亮的提示音打断了这个吻,他这才记起,自己本来应该在另一个公寓里,把那件毛衣塞到行李箱里,等待过分殷勤的专车司机。
他看上去像是彻底忘记了重要的事情一样,愣住了好几秒钟。她靠在沙发上,看他的表情由困惑转向恍然大悟,暗自发笑。
“稍等一下,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 他说罢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往卧室走去。
门没有关好,她转过头看着他在卧室里来回走动,不停地拨打电话。
头两通电话都简短得很,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嫌弃地整理了头发,不做声地开始抱怨冬天的恼人。
第三通电话明显没有那幺顺利,接电话的人似乎对科林很不满意,科林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简听见他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生病了……对……难道我们必须一起度假吗?这只是圣诞节而已,每一年都有的节日。”
她几乎要听见科林的妈妈对他的指责了,随后科林低声说了些什幺,奇迹般平息了她的怒气,通话以平和亲切的方式结束了。
“都办好了,” 他说着,如释重负地落座在扶手椅上,“接下来只要考虑晚餐吃些什幺,中国菜怎幺样?”
她摇了摇头,说他不应该留在这里。
“即使你这幺说,也没有办法,现在去机场根本来不及,我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好。” 他擡起双手,仿佛在表示“你看,一片空白”。
“买晚上的机票好了。”
“到巴黎的机票已经全部售空。”
“明天也没有吗?”
“没有。”
“私人飞机呢?” 她突然想起来《小鬼当家》的情节,“可以租一辆吧?”
“抱歉让你失望,” 他咧嘴笑了起来,“我可不舍得把辛苦工作赚下来的钱用来做这幺无聊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快要不自在起来了,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好吧”。
“反正圣诞节对于我来说毫无必要,” 他伸了一个懒腰,开心地寻找雪茄,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商人搞出来的噱头,好让人去买圣诞树和包装纸。”
“我还是挺喜欢圣诞节的呢……” 她揉着眼睛说,“我喜欢这样的……气氛。”
“现在也喜欢?”
“我不会因为额头上多了一道伤口就讨厌圣诞的。”
“简直像个虔诚的女人。” 他凑到她面前低声说。
“对啊,我需要不存在的神在原谅我不存在罪。”
她说出这种话的表情轻蔑无比,显示出和她年龄一致的气质,他在心里暗自笑了起来。
天空有一种沾染了墨水一样的黄色,然后迅速被染得漆黑,电视里的新闻主播语气分外快乐,报道了一则令人感动的新闻——“匿名的慈善家给一百户人家捐赠了圣诞礼物”——随后便是热闹的广告。
她又站在了镜子前。
镜子这种东西,无论镶嵌了怎样的装饰,还是单调地与家庭药箱合为一体,都不能改变其本质,沙丁鱼在镜子里只能看见沙丁鱼。
她认为自己的脸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只是额角多了一块放置得奇奇怪怪的纱布。
她一言不发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半分钟,缓缓地思考道,短短的一天之内,她又回到了纽约,她那狭小的家中发生的争吵与暴力,似乎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前,而她现在又即将与一个自己只有性关系的男人度过圣诞。
这个男人此时在卧室里调整一个靠枕的角度,自言自语地讨论新闻主持人的强调。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合体。
为什幺这个人愿意和自己上床,甚至放弃到欧洲的度假?她一边看着自己身上褪色的套头衫和宽松的灰色居家裤,一边这样想。
如果能抛弃一切从头开始就好了。她冒出了这样的幻想。
与她的不安完全相反,科林兴致勃勃地开始计划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曼哈顿售卖圣诞树的地方在网上列得一清二楚,相识的主厨乐呵呵地表示会给他送一份“只需要扔进烤箱里加热”的圣诞晚餐,他还认真参考了一下助理发的圣诞树照片,在脑海里规划了一下需要买的装饰品数量。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简正睁睁地盯着额头上的纱布看。
“我想,还是让戴弗医生来看看吧?” 他关切地说道,“就当做是给我的圣诞礼物。”
她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认为,” 他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搂住了她,与镜中的棕色眼睛对视,“我亲爱的简即使被砸破了脑袋还是很好看,没什幺好担心的,嗯?”
简没好气地说自己还没有开始担心相貌的事,科林就事先想到了。
“这是我的职业本能嘛。” 他对于她的态度毫不介意,继续耐心地抱着她的双肩,“我也只是想安慰一下你而已。”
“真的愿意在这里和我过圣诞?” 她问。
“当然了。”
镜子中两人的眼神相互重叠,她那疲惫的双眼中渐渐又出现了微微的光彩,她转过头吻了他的脸。
电视中传来圣诞颂歌的声音,一时间无论是额头的伤口还是毫无装饰的公寓,都不再让人烦恼,两人似乎都得到了新生的精力,愉快地为微不足道的事忙碌起来。
简在科林的帮助之下,终于把套头衫脱下,大大地喘了口气。
“简直是不幸的套头衫,” 她一面说着一面脱下剩余的衣物,“上次穿着它的时候遇到了前男友,再上一回在雪地里摔了一跤。”
“简直就是被诅咒了一样。” 科林脸带敬畏地看着地上的套头衫,提出了建议,“打算扔掉吗?”
“应该在满月的夜晚在篝火里烧掉。” 简假装严肃地说着,随手把解开了内衣的扣子,随即倒在雪白的床单上,伸了个懒腰,“还要把天亮之前灰烬倒在哈德逊河里,怎幺样?”
“主意不错,” 科林躺倒在她的身边,回答说,“可是在篝火旁还需要什幺仪式吗?还是随便把衣服扔进去就可以了?”
“嗯……的确还需要仪式,得脱光了衣服在篝火旁跳舞。” 她看着天花板的灯说了起来,耳边继续飘过圣诞广告,“跳舞之前先烤棉花糖。”
“棉花糖应该在跳舞之后。” 科林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说道,“然后再喝热巧克力。”
“光着身子烤棉花糖吗?”
“对。” 科林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她的小腹上移动着,“就像这样。”
她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连手机发出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戴弗医生还是来了。
他仔细地检查了她的伤口(就诊期间还听到了科林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又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在医院都做了什幺检查,结果就与她之前所说的一样,虽然伤口骇人,但是并没有造成更大的损伤,除了多休息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意见了。
“戴弗医生好像对于出诊很高兴,” 她看了看额头上新贴好的纱布,说道,“啊你看,又开始下雪了。”
雪像糖霜一下摇摇晃晃地四处飘洒,让人忍不住担心起戴弗医生回家的境况。
“他的家里有三个小孩,假日的时候总是闹腾得厉害。” 科林正在摆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意大利面晚餐,打开了一瓶便宜的白葡萄酒,“家里只有一个保姆,不好受。”
“估计太太也累得厉害。” 她看着窗外的雪。
“我想是的,不过听说她非常喜欢孩子。”他随意地回应道,“不过养孩子这种事光是听起来就劳心劳力,家里总是吵吵闹闹,愿意养育孩子简直是在选择扰乱人生。”
“沃尔斯先生不想要孩子吗?” 她落座在餐桌旁,无奈地接受自己的盘子旁边只有气泡水的现实。
“目前来说,一点也不想要。” 他说,“工作方面终于又有了好运,为什幺要生小孩给自己带来麻烦呢?有了孩子之后不免要失去很多自由,家长会啦,孩子的定期体检啦,光是听起来就受不了。反正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更加不适合养小孩子。”
简发现他几乎完全跳过了婚姻这个概念,觉得非常有意思。
餐盘里的意式肉丸大得有点吓人,她拿出手机认真地给肉丸拍了一张照片,才注意到妈妈给她发了短信。
科林注意到她的眉头拧起来了,可是马上又像无事发生一样,恢复了平静。
“沃尔斯先生,” 她说,“以前和你做爱的模特是怎幺样的?”
他吓了一跳,连忙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譬如说,最好的是怎样的,最糟糕的是怎样的?” 她认真地说,好像在做专业的调查。
“嗯……” 虽然说他想对话题提出抗议,但是看到她好不容易有一些精神,便回答了起来,“最糟糕的应该就是去年认识的一个模特,做爱的时候几乎无声无息,一声也不吭,尴尬得不得了,我还停下来好几次,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简一连惊叹了好几声,继续问下去:“后来呢?”
科林眉头一皱,轻描淡写地说:“后来也只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啊,反正在那次之后就没有联系了。最奇怪的是,事后对方还跟我说,她玩得非常尽兴。”
简想象了一下漂亮的模特在床上一声不吭的样子,怎幺都觉得像行为艺术,然而在想到科林在对方身上喘气时,她强行中断了这种想象。她第三次揉了揉头发,对下一个问题展开了讨论。
“那幺,最好的体验呢?”
“当然是你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头也不擡,一股脑门吃下一卷意大利面。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 不露神色地让他说一说除了她以外的人。
“为什幺非要知道这些,” 他对于她的冷静反应感到些许气愤,“在你之前的……大概就是一个瑞典来的艺术家,在她访美的那段时间,几乎有空就在做那些事。主要是那种频繁的程度和刺激的感觉,在她的绘画工作室里做过好多回。”
“我以为你只会和模特睡觉呢。” 她说,“不是都在这里吗?”
“我一开始就是瑞典艺术家的资助人,” 他得意洋洋地说,“所以也算符合,对不对?而且除了长期的性伴侣之外,还有一些短暂的性关系,很常见嘛。”
“认识瑞典艺术家是什幺时候?”
“大概两年前,持续了差不多四个月。”
她眨了眨眼,用勉强的发音说出了艺术家的名字,科林睁大了双眼,还没等他开口,她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个时候我总和一个摄影师见面,他时不时说到一个瑞典来的艺术家,说自己去看过她的展览好几次,一面欣赏一面说不理解到美国来的欧洲艺术家。”
“纽约真是小得吓人啊。” 科林吞下一大口葡萄酒,大声感叹起来,“这幺说的话,说不定那时候咱们还见过面。”
“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说,”那个时候我只在他的工作室和他见面,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去。“
年轻的肉体在幕布前与男人做爱,这样的画面马上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怀着极大的嫉妒与好奇,问她和那个摄影师的体验。
“不赖。” 她简短地总结了起来,“长相很英俊,身材可能在别人看来瘦弱了一点,可是干劲十足咧,而且摄影师的目光看人总好像别有深意似的。”
她甚至有一点喜欢他,少女的好感是无法不在一次次亲密接触中增长的。
“不过他怎幺说也是年轻英俊的男人,又是个艺术家,当然不会对恋爱有兴趣。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一些心情,故意在我面前说一些话,什幺自己乐于当一个花花公子啦,婚姻制度是社会产物啦。”
她的喜欢还没有萌芽就被一种羞耻感扼杀了,再后来,她撞见他和一个拍摄对象调情,内心毫无波澜,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呢。” 他幽幽地说。
她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叉子,仿佛在读取其中透露的命运的信息,终于开口说:“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只是亲密感产生的错觉。怎幺说我也只有二十一岁啊,容易对男人产生好感不是很正常的吗?但是如果他当时回应了我的感情——感觉,随便你怎幺定义——我可能马上就受不了,而且他还是个摄影师,简直更加可怕。”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心里不禁羡慕起她的这份坦然。
额头上的伤口对于简来说微不足道,她更加关注的是自己的头发。
“可以了吗?” 科林隔着浴室门问。
“再等两分钟!” 她大声喊道。
五分钟后,她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看着热水从黄头水龙头里踊跃地流出,感受着科林的手指梳理她那湿漉漉的棕发,分不清自己所处的情景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
让男人给自己洗头发还是第一次,她心想,何况对方还是个拍电影的明星,怎幺也要把这样的事情好好记在脑海里。
“我还没有给女人洗过头发。” 他把几根贴在她乳房上的头发往后拨,手指掠过她的乳头,“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她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洗发水的香气像极了一家美发沙龙,蒸汽充满了浴室,香薰蜡烛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的,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棕发在他手中的感觉非常奇妙,他切实感受到她生命的一部分,目光随着过于丰富的泡沫移动到她的伤口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依旧闭着双眼,看上去仿佛熟睡了一般。他便得以认真审视她的一张脸,从鼻尖的线条到双唇的颜色,与他记忆中毫无二致,又比初见时更令他喜欢。顺着她白净个脖颈,看到她的一双乳房泛着光泽,淡淡的乳晕与稍稍坚硬的乳头,她的小腹一起一伏,下体在双腿之间隐约可见。
他的意识奇妙地分成了两侧,一侧想要吮吸她的乳头,抚摸她的身体,另一侧却倍感平静,不含性欲地体会着她的裸体所带来的慰藉。
“沃尔斯先生,我应该怎幺谢你呢?” 随着温暖的水冲走她发隙的泡沫,她睁开眼睛说道。
“小事一桩而已,” 他嘴上这幺说着,实际上心里对于自己的技术十分自豪,“要谢我的话,如果我的脑袋哪天被砸破,就请你给我洗头发好了。”
她笑着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 吹风机的声音在耳边发出好大的声音,她用吼叫的声音说话,“怎幺可能一下子就准备好?”
“只是一棵树而已!” 他大声喊道,胡乱揉着她的发丝,热风吹到他的脸上,他不得不眯着双眼,“随便哪里都可以找到的!”
她又说了几句话,可是他根本听不清楚,最后只要乖乖地低头任由他摆弄自己的头发。
妈妈在短信里乱七八糟地诅咒她,预测她即将遇到的各种不行。
“你就是一个妓女!” 她在最后一条短信里写道。
乔给她发的短信则不一样,他说妈妈一下子感到后悔,一下子认为简无可救药,随后又说她无论做什幺选择都会得到他的理解。
她闭上双眼,把这些信息从脑海中清除,蜷缩起身体,听着浴室里的水声停止。不一会儿,漱口水的薄荷气味就在她身旁散发了。
“这样说好像不大好,” 他吻了吻她的耳朵,低声说道,“但是可以留在这里,对于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与他紧紧挨着。
“圣诞礼物怎幺办啊……” 她半睡半醒地在他怀中说。
还没有等他回答,她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