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爷已经是五更天了。”管家看着林君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我知道了。”林君竹嗓子粗粝沙哑面上却瞧不出半分萎靡之色,他眼眸微擡看着槐叶上已经结起的一层霜露。

又是一个初冬,药王谷却从来只有冬天。

“林太医,”采薇朝他福了福身,“娘娘还未起身,请您在殿内稍候片刻。”

林君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松柏绿的官服衬得他更是面如朗月。

态度倒比往常看起来更温和些,采薇打量了他几眼心里暗暗想着往内室走去,今晨骆将军走得早吩咐了要给提醒娘娘上药膏,可娘娘又哪里受了伤呢?

采薇进去时发现温怡卿一人红着脸坐在床上发愣,她轻声唤了几声见温怡卿回过神来才禀报:“娘娘,林大人来请脉了。”

频频哈欠一脸疲累的温怡卿引起了林君竹的侧目,他还未搭脉脸就已经沉了下来。

不知从什幺时候起,温怡卿开始对林君竹这副要吃人的凶狠模样免疫了,要论骇人还得是周晏然那副噙着笑却满眼狠辣和算计。

林君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震慑不住这小太后了,他好笑地拿起狼毫,斜睨了一眼温怡卿开始自顾自地写着方子,半晌才幽幽道:“骆大人又来过了?”

像是被家长发现早恋一般的诡异气氛让温怡卿面露尴尬,她撇开脸不知该说些什幺。

“若是娘娘再这样纵情纵性,臣不介意回了陛下此后留宿宫中为娘娘调养身子。”林君竹这话轻快不少不像刚刚那样咬牙切齿,反而将温怡卿吓了个十成十。

温怡卿连忙摇了摇手一脸惊恐地看着他:“不用了,这多劳烦。”

“为了娘娘贵体,这是臣的本分。”林君竹写下最后一个字递给站在一旁“装死”的采薇。

采薇识相地接过方子退了出去,还不忘把寝殿的房门掩上,温怡卿眼睁睁地瞧着根本来不及阻拦,直到眼前的阴影笼罩下来才将目光回转到林君竹的身上,她连忙后仰微倾身子拉开两人暧昧的距离。

“怎……怎幺了?”

纤长的睫毛不住抖动,昭示着小太后心里的忐忑不安,林君竹指腹轻擦过她的颈侧双眸微眯:“倒是臣白白操心了一夜,娘娘快活着呢。”

温怡卿两颊微红立刻擡手遮掩住,还不等她开口手里被塞了一个冰凉又沉重的东西,面前的男人也朝后退了几步,她垂眸看去,那是一把镔铁匕首一面雕着精致细密的纹饰。

“娘娘既做了抉择此后更该当心,萧公子并不如娘娘所见那般……”林君竹顿了顿止住了话头,“只当是防患于未然吧。”

温怡卿看着手里分量不轻的匕首,想要在萧沉这头狼嘴下谋利可能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未知的恐惧让她顿时慌张起来。

少女的眼底不加掩饰的慌乱和无措让林君竹软了心,他拿起药箱里常备的膏药,用指尖轻轻滑开再揉上那道刺眼的痕迹:“娘娘也不必过于担忧,臣知道此事娘娘是如何也推诿不掉了,只是现如今有骆大人在身侧总归是安心的。”

温怡卿抿了抿嘴将匕首收进宽大的袖口里,她郑重地看向林君竹:“谢林大人。”

林君竹指尖轻颤清俊的脸上已然出现可疑的红晕,他收回了手背过身去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若娘娘无事,臣先告退了。”等他回身行礼时面上再无异色。

宁开科考舞弊的卷宗已经摆在周晏然的案前,他细细地翻阅了许久,小皇帝急于彰显自己的铁血手腕,涉及官员一一贬黜无一幸免却忘了官场盘根错节,有些人动不得,更甚有官兵镇压学子抗议时伤了好几人性命惹得民声载道,怨不得今早朝堂上几名大臣联名上书。

被好好训诫了一顿的周晋然此刻正丧气地坐在御书房内,他手里拿着朱笔迟迟没有批下一个字,不过是些大臣的请安折子他却已然没了批下去的勇气。

一身妃色裙衫的女子站在一旁安静地研着墨,她五官深邃却因为年纪尚小脸颊肉嘟嘟的透着一股娇憨少了几分艳丽。

“陛下若是累了就去侧殿歇歇可好?”

“丽妃,朕当真没有御下之能没有帝王之德吗?”周晋然神色低沉俨然气得不轻。

“怎幺会,陛下就是在我们突厥草原都是一等一的巴图鲁,”少女音色清亮又掺了一丝似蜜糖的粘腻,“若是陛下当不得帝王,先帝难不成瞎了眼?”

“说的什幺话。”周晋然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斥了她一句,面色缓和了不少。

“臣妾失言。”丽云咧着嘴笑了笑上前讨好似的为周晋然揉揉肩膀,她的目光时不时往案牍上散开的奏折上瞟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宫里哪处景美,御膳房的御厨点心做得好吃。

“陛下,母后的赏菊宴臣妾可以去吗?”她突然话头一转,眼里满是小女孩心性的好奇和活泼。

“当然。”周晋然被捏得通体舒畅嘴上便随口应着,不过只是个赏菊宴倒也不是什幺大事,丽云虽是突厥公主现如今也是大周上了玉牒的妃嫔,倒也无妨。

正午时分天才放晴,连着几天的阴雨连绵倒让温怡卿连大门都迈不出来了,她无精打采地搅弄着手里的羹汤,目光时不时看向大门。

庭院里几个花房的小太监正栽弄着梅树,他们个个都埋着头忙活,只有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黑黢黢的太监刨了几下土便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了。

采薇顺着温怡卿的目光朝外望去,大门处并没有什幺稀罕事,倒是正看见墙根下那偷懒的小太监。

“花房的奴才惯会偷懒,永康宫的事也这般漫不经心吗?”她气冲冲地走下去,纹绣着花饰的鞋面沾上些泥点子。

那小太监竟也没有顶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是黄土的手将石砖地也弄得脏兮兮的。温怡卿见他浑身发抖却也不肯为自己求饶辩驳一声,只当是小孩子突然来了惰性被采薇一嗓子唬蒙了。

“算了采薇,闹得很。”她恹恹的样子。

“娘娘今日是否身子不适,晨起林太医请脉时可有什幺嘱咐?”采薇担忧地看着温怡卿半点也没吃进去的羹汤。

“娘娘怎幺了?”骆烟进来时恰巧听到这句,他眉心微皱大步朝中殿走来。

手里的碗勺叮咚一声砸在桌上,温怡卿猛地起身提着裙摆朝他跑了两步,浅碧色长裙繁冗又宽大,脚下一个不慎就会被绊住,骆烟眉心一跳正要制止便见她停下了脚步。庭院的小太监听见声响齐齐地跪在地上,余光拼命地盯着庭中突然停下脚步的太后。

温怡卿尴尬地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恐怕做了惊世骇俗的举动,骆烟却管不了这些许多,他迎上前去扶住温怡卿的小臂,低头柔声询问道:“采薇说娘娘身子不适?”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微湿的掌心紧紧地抓着骆烟的手腕:“总感觉心里不踏实。”

骆烟颔首反扣住她的手:“臣下知娘娘心中不安。”

“萧沉若有机会返燕其兄萧慎必定出手。”

“半年前萧沉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为了返燕便在阖宫夜宴为自己造势,没想到当夜就在殿中遭死侍奇袭。怀玉将军提剑赶到时萧沉已然昏厥浑身是血,他的属下木祁也身受重伤,殿中横着十几具尸体还未细看就都化成了血水。后经仵作查验,死侍身上种下的是燕国的气离蛊,不知谁传的消息杀弟的矛头直指萧慎,第二日晨时仵作的尸体也在家中被发现。此事在周燕两国都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还是不了了之,再没有一点风声。可见萧慎势力之广心思之狠,就是亲弟弟也能下得去死手。”

“今日有温家庇佑,萧慎还敢如此大胆行事吗,燕主竟也容得下这样的公子在他眼皮底下?”一阵凉风刮来,温怡卿的鼻尖被冻得微红,她握紧了骆烟温暖的手钻进了暖阁里。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骆烟回身掩上门为温怡卿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暖暖手,这几日风大。”

“自然是容不下的,可燕君早已是风烛残年,萧慎这几年笼络朝臣就是燕君也没有法子。”骆烟虽身处边疆可对周燕的一举一动都清楚明了。

温怡卿听了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浑身冰冷像是掉进了冰窟一般,恐惧一下子将她吞噬。

“萧慎行事狠辣心急鲁莽,这也是燕君迟迟没有立储的原因,萧沉这场局已经将他与温家和大周紧紧牵扯在一起,身上带大周的牵绊,即使回了燕国想当储君燕臣怕是也颇有微词,这也是萧沉的下下策,他赌得就是萧慎的意气用事和萧晔心中残存的父子亲情,若是萧慎胆敢逼宫一切便都好办了。”骆烟垂眸抿了口茶水,将局势一一道来。

“只怕萧慎想震慑的是大周……”温怡卿叹了口气缓缓道,“那我便是众矢之的。”

小太监们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拿了赏钱都欢欢喜喜地退下了,唯独那个被采薇责骂的小太监始终爬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

“好了好了,不过是说你两句罢了娘娘都不曾重罚,只当给你个教训以后为主子办事切不要再偷懒了,喏你的赏银。”采薇将香囊塞在他的手上,她眼尖地发现那小太监被黄泥覆盖着的掌心上似有一道长疤。

那小太监依旧低着头并不说话,只是身子颤得更加剧烈了,采薇好笑地看着说道:“不过是几两赏银罢了,怎得哭成这样?”她伸手一推,那小太监竟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冠帽咚得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他隐隐泛着黑死气的脸。

“时一,那死侍的尸体我们当真就不处理了?”手握长鞭的暗卫站在另一侧的房檐犹豫地看着被吓傻的采薇。

“殿下说了,只当叫太后惊醒着点,才不算辜负了林大人一番苦心,咱就别管了这不是还有骆将军在吗。”时一皱眉躲开他手上浸满毒药的鞭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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