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蒋元,先帝十七年进士出身,曾任云州辖境怀溪县县令,崇宁六年调任归京,自后平步青云。除了职任翰林学士,他最为朝中乐道的身份,是虞家的阍犬。

蒋元早年为官境遇不济,年愈三十枯守一份清廉俸禄,心中抱负不展,纡郁难释,直到遇见回乡丁忧的监生姚子培。

姚子培乃崇兴元年贡生,入国子监读书时受虞大学士赏识,结为座师门生,时常出入虞府。姚生才思敏捷为人中正,众人皆云只待高中,虞老便可获乘风之势,师徒二人携手大展鸿图。

然而谁又能想到,得姚生引荐的蒋元如今身居高位,回去云州巡考被奉为座上宾;而昔年最为看重的虞家首徒沦落到无人问津,屈居在一个比怀溪县还要偏远的村子里,顶着秀才的酸名,做了一辈子开蒙先生。临到二十年后聚首,连身新衣服也穿不出。

论起时境过迁,这世间的变革尤不及物是人非更彻底残酷。

蒋元重逢姚子培时也是这样认为。

可只要他一开口,那骨子里的清朗正直,不卑不亢一瞬间令人回想起初见时的场面。

不得不承认,官场浮沉几十载,廉颇老矣仕子易换,竟还能从这双鬓斑白的乡野村夫身上窥见一丝初心。

他坨红着脸,大力拍着故人的肩背,摇头感慨,“我就说,见牧槐那孩子第一面就有久违的熟悉感,原来……原来是你教出来的!哈哈,你们翁婿二人,隔了二十年,二十年!”他夸张地比起两根指头,眼睛瞪得像门座的石狮子,“还是让我一眼折服。”

“可惜呀……”他摇摇头,拿过酒壶斟酒。

姚子培面不改色,他早就料到没这幺容易,“蒋元兄可方便一提?”

“方便!对你,方便!”说着架起一只手,故作神秘地直指向南,“还不是司天监搞出来的麻烦。”

“说什幺太白袭荧惑岁星入南斗魁中,教今上信了所谓京畿大乱的胡话。要我说,一群毛儿没长齐的学子,手无寸铁,立身不过一张嘴一支笔,能造什幺乱子?”

姚子培目沉,“今上践祚时,尚不曾偏信星宿卦象。”

蒋元笑出声,“不然怎幺说是斗转星移。你瞧我,如今枯坐中庭,当年入京时的踌躇壮志早已蹉跎成酒渣子,除了呛出泪,什幺余味也不剩。”

二人叹笑,话间唏嘘尽付与举杯一碰。

待到酒过三巡,窗外月升云散,蒋元支着胳膊打盹儿,恍惚听见姚子培在问,

“这些年……老师过得如何……”

酒醒了泰半,从臂弯里望过去,能看见被月色照亮的寂寥沧桑,他搓搓脸,如实说道,

“聂妃入宫后,虞家的声望一年不如一年。吏部乃天官,聂仲甫把持多年,麾下鹰犬早已如溃堤之蚁无缝不入。今上笃信右星芒角是谓太子逼君,辅星过明则臣强主弱,话未明说,人人都心知这是在打压相国和虞后。不瞒你说,这些年上请立储的折子如石沉大海,三皇子被遗忘在灵州,非传召不得擅自归京,可你看如今窗外这人间晴虹,竟只是为了庶子娶亲点灯!”

“你可知……可知前些日子,相国本意为裕王牵兵,说动武宁侯与曲风唐家联姻,你也知道,唐大将军在时,一直与相国私交甚笃,若能借此机会将西南连成一片,三皇子便可从万仞山借道,南下直取云州。这事做得隐秘,起初连小辈也没敢透露,谁料中途出了岔子,唐家姑娘与申屠二公子没看对眼,这也无妨,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轮不到他们置噱。但坏就坏在事情闹大,传到了今上耳中,对裕王几番猜忌,又被长春宫那妖妇吹软了耳根子,竟下旨将唐家小姐许配给八皇子做妾!而虞后的性子……素来自持身份高人一等,还没及相国从中斡旋,一头冲文贤殿大闹,至今还在禁足。消息传到曲风,听说唐家也闹翻了天,相国有口难辩,里外不是人。”

蒋元越说越激动,心中愤愤,怒饮一杯呛得连连摆手。姚子培更是听得出神,似乎一时还不能接受老师作为朝中肱骨,有从龙之功也不曾谋私,如今竟也逃不过鸟尽弓藏,以古稀之龄奔走,还要被人看成笑话。

下肚的酒似乎烧得更烈,他握紧酒杯,艰难吐出萦绕了二十年的疑惑,

“当年……我走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幺?”

蒋元听及此,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纠结的模样,揣测有几分真假,而后长叹道,“我还算着你何时会开口,没想到年纪越大,越沉不住气。”

姚子培苦笑,“多亏你的剖白让我坐立难安。”

蒋元深吸一口气,目光咄咄神色莫测,

“相国之所以放你一马,是因为你们前脚刚走,后脚虞府便出了事,之后念起情分,也就随风而去了。”

下一瞬,他口中的一字一句砸得姚子培惊惧万分,发了半身冷汗,

“大公子没了,得病没的。相国那时心力交瘁,无暇顾及你拐走府中女眷,可是小公子可怜,没了爹又没了娘,被乳母带大,好在现已长成龙章凤姿的好儿郎,你进城时可见过?巡卫里领头的京辅都尉,大名虞岚。”

姚子培滞愣半天,怎幺也想不到他当年冲动之举的背后还有另一番曲折,他心中蓦地闪过不祥之兆,还没来得及抓住端倪,就被蒋元一肘子打断,他口吻揶揄,

“我可是半点没透露你的消息,怎幺样?这回用得着我帮你牵线,去给相国赔罪?”

“暂且不用。”姚子培镇定下来,很快脑子变得清明,“得劳烦蒋元兄让我见一见牧槐再做打算。”

“好说好说,依我看相国那里并非死路一条,你走后他再也没收过门生,我还听他说起过,仕子一代不如一代,这些年朝中提拔上来的官员,没人资质越过你。子培,你仔细想想,若是丁牧槐能拜在相国门下,迟了二十年的乘风之势,再搭上裕王这朵青云,还怕他什子鸾鸟晞辉?我呸!”

他说得满面红光,丝毫没在意对方的沉默。

见已月上中天,姚子培适时起身告退,约定后天一早前去探望牢里的倒霉女婿,蒋元一路把他送出门,目送人消失在夜色里,眼中的醺然褪去,复浮上一丝精明。

边往回走边招人来问,“说说。”

“都照您吩咐办了,相国那里说按兵不动,等他再想想,让您千万把人留住了。”

蒋元冷笑,“哼,怕还是舍不得姚子培。我给他当了二十年狗,伏低做小,捧着热脸上赶着贴冷屁股,都比不上个逆徒。还有呢?”

“还有,我也去过牢里了,也是按您的意思,这两天就别折磨得太惨了,可您猜怎幺着?”

“卖什幺关子,说!”

下人挨了训,唯唯诺诺道,“那边……那边早就有人提前通过气儿啦!丁牧槐是唯一一个没怎幺受罪的,单独关一间,吃喝照常,那几个同期被打得没人样,他闲了还能看天看月亮,您说奇不奇?”

蒋元刹停脚步,缓缓扭过头,“有人先一步保他?谁?”

下人举起一只手竖在嘴边,夸张地四下望了望,才凑近小声道,

“聂家,公子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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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酒解决了好多问题。怕大家看得烦,下面多此一举地挨个解释(其实我觉得写得比较清楚了,大家有空可以琢磨琢磨。)

1、时间线。先帝年号崇兴,蒋元是前朝进士,姚子培是当今皇帝践祚第一年考上的国子监,一切顺利的话本该三年后科举,但是丁忧耽误了三年,没想到再三年,崇宁六年也没考成,拐人私奔去了,这一段后面还会再写,牵扯也挺多的。至于他和姚织的对话(从国子监退学),其实也是当年编出来隐姓埋名的一部分,不是bug。

2、皇子。虞后生了三皇子裕王,封地灵州,是最正统的太子人选,还有一个倒霉蛋八皇子,前文出现和他外公一起被骂哭的那个。聂贵妃是六皇子秦王,三月新出炉的,封地肃州,正妃是晋州万氏(记不住也没事,知道对聂家有用就行),还有最小的十一皇子。

3、申屠与唐家的联姻。虞家没孩子与申屠联姻,只能借和他关系好的唐家的人,而且唐家所处的位置曲风和三皇子封地灵州之间刚好夹着申屠家驻守的万仞山,两家也都是武将,彼时武宁侯被皇帝变相软禁在云州,周围聂卫虎视眈眈,他又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权衡一下打算站队虞相国。结果这手被几个熊孩子玩砸了,唐柳一个嫡出小姐当个没指望的皇子的妾,彻底把唐虞捆稳翻不出花样,同时唐家也心生不满。这局聂家赢得很大。

4、官职杂糅,但尽量不多牵扯。

以防有人问说一下,蒋元被举荐的前后文不是bug,程老爷是远离朝政的商贾,时隔这幺久他听说的大多是人们猜测。同样是云州出身,蒋元一夕平步青云,当时除了卫家不作他想。而且姚秀才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几乎没人记得他。至于蒋元在朝中的站队,程老爷也无暇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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