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王子去卑府内阏氏穹庐名下一个负责洒扫的低等女仆最早起身,她年纪约十余岁,在微冷的夜风中,缩着肩端着一盏油灯穿过沉沉夜色,一点光芒在波涛汹涌的漆黑大海上颠簸起伏,渐行渐近。红黄交融的灯光只能映亮一小部分的黑夜,使得光芒边缘的夜色有波动粼粼之感,浮动的光影中,她稚嫩的面容分外鲜明。
她走到东边庖厨,点亮膳房的灯,很熟练地开始工作。厨房远观也十分整洁,却因多年使用在墙壁,橱柜表面和边缘以及角落里有着很多细微的擦痕磨损,烧焦痕迹和污渍,以及附着在厨房器物墙壁地板上的微弱油烟味。
她首先是给火塘,三五灶炉,六七个火炉拨灰加炭生火,清洁打理台面,再将数量众多挂在墙面的铜锅铜勺铜壶铜盆,刀架上散发森白寒光的各式刀具等厨具以及储物架上和箱柜里铜质碗碟餐具漆器瓷盘调料器皿用干布擦得锃亮,干干净净,检查它们是否分门别类地摆放挂好,然后在火上烧水备用,再擦拭家具,打扫地面,将昨夜未曾清除干净的血水油污再次费劲清理一遍,使得一切窗明几净。她最后将储存在厨房内的肉类菜蔬谷物面粉果子醯醢等食材摆放整齐,或码放堆在墙角菜筐里,或列在壁橱上,吊挂在墙壁的铁钩上。
不一会,匈奴和汉人的厨娘和她们各自的三五厨役已经来到厨房,都裹着白色头巾,腰间围着同色围裙,系着攀膊,挽起袖子,一副干净爽利的样子,围着灶台和当中一条原木长案先是做好仆人的饭菜,再杀鸡宰羊,为她们的主人做好早膳。六七个炉子同时生着火,厨房里一年四季都是像这样闷热腾腾,炊烟白雾缭绕。
有的帮厨对蔬菜原料进行采择挑选洗刷,将茎叶根果码好,然后交给另一人进行切割剁片加工,有的又准备调料,揉面打蛋倒奶或往羊腿肉里塞加各种辅料之类。厨娘也不歇着,帮着一起做着准备工作,随后或蒸或煮,或煎或炸,串签烤肉诸如此类,再将食物盛进碗碟里,用银碗盖子密封盖好,放到食盒里,灶上换锅又开始下一道菜,忙得脚不沾地,一刻也不敢停歇,生怕误了时辰。整个厨房弥漫着杯盘器皿叮叮当当的碰撞响动,菜肴煮开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以及厨娘们呼来喝往的命令训斥声。厨房规矩严历,毫无一丝杂乱,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这时最先的低等女仆在厨娘的吩咐下将仆人饭菜端上条案,等待她们前来吃饭,或到她们的下人住处居所叩门喊床。
匈奴贵戚家庭内宅之中,这些女仆也有严格的等级。富有阅历,精明强干,掌握内宅所有门户箱柜库房钥匙的中年妇女充任的最上等的内宰,是仆役的长官,统筹内宅一切事物,文书账簿排表当值廪赐罚惩,储存金银餐具,陶瓷器具,食物储藏,内库金银宝物绸缎仪仗出入,所有女仆伎乐,有时人物繁杂,便设立副手协助分管工作。
与之能够相较的是入侍主人身侧照顾日常起居的两名首席侍女,以及那些值宿侍女,她们都能踏足内寝洒扫或和主人作伴侍奉,其次则是只能在外堂和穹庐外活动的做粗活的以及更不入流的来往使役,制作浆洗缝补衣物,粗使搬运杂役。
王瑗的另一名首席侍女奥杰也与奥野于厨房做饭时在她们住处起身。奥杰穿着素色的麻布底裙,先是起床用靠墙的盛物矮柜上的陶罐,在罐旁浅盆里倒入些许清水洗脸,然后梳起两根乌油油的长辫子,再回到床上套上中衣,长绔外袴,蹬起长靴,再披一件适合春夏间穿的薄绵长袍,系上革带,围上白色围裙出门。
穹庐大帐的锦帘,两扇朱门已经在内宰命令下大开,方便所有人进出,她如同大将军威风八面地站穹庐的平台上,居高临下指挥,不错漏任何一处。有人前去用火钳拨灰,升起火塘,开始煎奶,或又提来装满清水的木桶跪在地上清洗地砖,内外都在马不停蹄地洒扫庭院,擦洗门户陈设,打扫揩抹各式器物,忙忙碌碌来往,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她们都要在主人起床之前就要做好。
阏氏内阁昨夜值宿已经交班,只有两名首席才有权力打开阁门。她们入内后一人打开窗扇,一人卷起窗纱,清晨的阳光瞬间倾泻到房中,身后还跟着两列捧水捧衣的侍女,然后她们都围着床榻站定。
去卑最先醒来,他本想叫起王瑗,回头但见她睡中神情娇憨,全无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色,与往日判若两人,是他心存觉得可以亲近的温婉可爱模样,于是不忍喊醒她,可她现在已经稍稍适应了他们的起居,不一会已经自行醒来,半坐起身,却又不禁伸腰打了个呵欠。
侍女在外说道:“殿下阏氏该起身了。”声音未落,两人已经上前打开帐幔,率领众人向他们行礼问安。
清晨朝阳第一缕阳光从窗透入照射到床上,照得床榻上一堆脂光粉艳、堆云腾雾的粉绸翠被白亮得直晃人眼。迎着太阳,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扭头擡起胳膊遮挡,又揉揉眼睛,随即发现身前已经有一身影稍稍往她的身边挪动,替她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王瑗下床后,两人各自更衣,她便坐在窗下镜奁前,她们端来满盛热水的银盆给她洗脸,洗手,梳头,由她们为她化妆,前后左右照镜,随后才是穿衣。此时另一人则去扫床叠被,整理帷幄。
奥野用匈奴特产的胭脂为她精心装饰面容,据她说出产胭脂的红蓝花来自西域,后来传入东方,而在焉支山上生长的红花比别处更好,花瓣鲜润红艳,捣碎即得真红,匈奴人便采制她来作为颜料,后用作妇人化妆。胭脂二字也是红蓝花的匈奴语的音译,因又作为了化妆品,又叫匈奴族中的妇女称为阏氏,而生长有红蓝花的山便名为焉支山。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便是如此吧。”
奥野答道:“奴婢不懂这句诗。”
王瑗笑道:“就是说,匈奴人失去了焉支山,以及焉支出产的红蓝花,匈奴的女孩们都黯然失色了。”
她回道:“正是如此了,听老人们讲,当时族人远走漠北,汉朝又不同意和我们互市,这胭脂可短缺了一阵。”
她用浸蘸红蓝花汁制成的五六层的丝绵方块用温水化开抹在脸上,但是今日她的手好像重了一点,在脸上显得分外不和谐,便连忙告罪,王瑗道:“不妨事,那今日就不用化了,这样也挺好的,女孩子不化妆才好,快拿毛巾都洗掉。”
在换上平日所穿的一件蓝白二色的寻常匈奴服饰,饰以白羽,今日为她穿衣的奥杰道:“阏氏真是大家气派。”
她道:“不要这幺说,对人和颜悦色是应当的,也只有那些狂得不得了的人才拿侍女下人出气,唉,其实我早也不是大家之女了。”
奥杰立即转言:“阏氏,快与殿下一同去用膳吧。”
这时她才发觉她们二人今日编得辫子也好看,头发用梳子梳匀,十分蓬松,一根粗黑油亮的麻花辫,和编着各色彩线,根部扎着二寸长的红绒线,一走路摆动开来,真是潇洒,不由出言夸奖,逗得她们直直高兴。
起身后两人一同到外室用膳,菜品早就一一备好布置在各人案上,内宰在一旁服侍布菜用膳,密切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保证不出现任何疏忽。
今日早膳,侍女往来传递珍馐,银质托盘里有各式奶酪,腌肉,牛肉,羊肉,牛羊肉泡奶,烤鹿肉,烤野猪肉,奶汤炖鱼,粥类,奶粥,薰菜,鸡丝,牛骨髓汤,骨头肉汤,豆浆,胡饼,馅饼,淡酒,沙葱,鹿脯,蜜饯,果脯。
虽是分餐,但去卑总是将自己面前觉得好吃的用另一双箸子盛到她的面前,他说:“今日此膳还可惬意否。”
王瑗放下筷子刀匕,搁在一旁,只淡淡道:“圣人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洛阳城里,我家只用城西甜水井里的甜水做饭,煮成的粥,单单只是素粥,便觉香甜无比。用的谷米,南方的稻米自然不必说,必定有红稻,胭脂,金米,碧米,黑米,水晶,香糯,薏仁,莲子。早上从城外河里刚捞的鲜鱼,刚杀之羊羔,犹然不满足,东海之牡蛎,蟹膏,鲨鱼脍,螃蟹清羹,南蛮之橙橘蒸饭,莲花肉饼,幽州的貊炙,盛行西域胡人的婆罗门轻高面,曼陀样夹饼,以及什幺鹌子水晶脍,水炼犊,羊皮花丝,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千里迢迢累死许多马一鱼千金的冰鲜鲥鱼,这种鱼只能清蒸,并且不能去鳞,也只用清蒸,味道便最腴美,还有城中人人最爱的生鱼脍,斫鱼时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鱼片透明如雪,晶莹剔透,细腻如霜,蘸上酒盐,梅卤,橙齑,即使呕虫三升也仍然不悔。”
她又指着一道沙葱:“我们那里的葱都能雕出花来,什幺仙人游龙,云气走马,连我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人家里,宫里,城中之人相互攀比竞豪奢,一日一餐千钱万钱不足以费。”
去卑只黯然道:“荒漠之地怎比得汉朝富贵。”
“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他吃好后,先出门还不忘嘱托道:“这府内你可以随便出入,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她则点头回应。
他走后,她夹起一块切得厚厚的肉,闭上眼睛,好久才下定决心吃下去。
膳后她便来到东处向阳小阁,这里陈设简单,靠窗只有一几一榻,两边是雕花隔板,北壁挂着那幅素绢画芯,南壁是小小壁橱,其上的汉书一扫而空,空无一物。纵能焚书,又何能焚心,一代代人书俱亡,抹除确实的存在,方能彻底灭绝虚无的精神。
“匈奴语,这是一种什幺样的语言。”她在东阁问奥野。
“阏氏,你这是要学我们的语言吗。”
“对啊,如若不然,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哑巴。”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没有文字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如果没有语言,就没有办法承载一个民族的记忆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