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尘夏近 丹青

去卑回府后发现王瑗并不在阁中,这时,在她身边侍奉的奥杰迎上前来,说她在后苑天鹅湖边,不知在做什幺。

她接下来又将所说的事当作喜讯回禀,笑道:“今晨殿下走后,阏氏就向我们学习了几句匈奴语,中途又向我们询问有关殿下之事,今天能吃下许多匈奴饮食呢。”

情况似乎有所改变,一切,包括他们的关系都在渐渐好转,她虽留恋过去的风物,他一定要为她办到,要让她过上比过去还要尊荣的生活,让她觉得身处此地也如在家一般。她似乎已经安心留在这里。不禁微笑。

他信步走向湖边,见她坐在那里,今天只着一袭简约的白色衣裙,没有任何花纹,只有衣襟袖口裙裾处有着淡蓝的镶边刺绣,不时看着湖心游弋天鹅,剔翎梳羽,漾开圈圈涟漪,不时远眺山川,孤影落于水中。

她将生绢绷在一块轻薄方形木板上,四角固定,手中握着一支细笔,旁边放着砚台。

他上前一看,画稿上都是一些简单的墨线线条,全是零零碎碎的山峦形状,速写的天鹅随意轮廓模样。

“你会作画?”

他突然出现,令她有些吃惊,随即点头。

他便又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秘密,在她的身上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惊喜。

他也坐了下来,指着画板:“这又是在做什幺呢,作好的画不应该都是很完美的样子吗?”

她无奈解释道:“在正式作画之前,先要打草稿,而草稿,要做好草稿,则来自一次又一次的写生,积累素材,我现在就是在搜集素材。”

“原先我以为他们都是一气呵成,没想到却又有这幺多讲究。”

“确实有一气呵成的,不过在那之前,画师的心中已经有了十足的准备,人言胸有丘壑是也。”

“在正式定稿前,便有很多的考虑,收集素材,比如一处又一处的中意的山水物象形象,构思,主旨,构图,用笔,上色,都要反复琢磨很多遍,在正式下笔画草图之前,则有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定稿后也许还会重来很多遍,推翻重来,已经完成的弃稿废稿都很常见,文艺,便是一种渐渐臻于完美的美感。”

“古人曾说,阅览天下名山奇峰以作草稿,这便是说要多多地观览那些山水物象,作画的心胸便不会狭窄局限。师法造化,师法自然,是讲作画不要生硬造搬,山水似乎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但她们却是无时无刻都在变化,而画作是静止的,如若如此,此画便会趋于呆滞刻板,要描绘的是要追求她美的精神,神韵,这是其一。其二是,文艺本是人幻想超脱现实的丑与痛苦的寄托,引领人追求至美,如果画作也如人一般在时代中曲意逢迎,匠气做作,用于取悦,便是一个徒有美丽躯壳的物品,虽然美丽宜人,却也精神全无,已然称不上美了。”

他静静倾听,似有所悟,问道:“那世间国有百数,人有千种,谁又能代表其中的正义与正确。”

王瑗道:“天性使人生存,对万物的认识判断无一不是符合利于生存自身。有人喜欢生机,因为这样代表着生长,生存。有人喜欢的死亡,而是一种扭曲的生的表达,通过受伤流出,代表生机丧失的鲜血,没有生机的骨骸,恐怖吃人的鬼怪,是想通过力量支配他人的牺牲夺取自身和奴役他人到达生存的权力。万物天性利生,禽兽从无自毁倾向,人却又有放弃生存杀生成仁的行为,其实毁灭恰恰是因为生的毁灭不服合生的本性,从而是一种震撼人心的最大利器,希望震撼改变什幺从而利他。坐法自尽无不是死其一人换取全族生存的权利,个人自尽莫不是他们已经不再留恋饱受痛苦的生的最优生存抉择。

因而这种基于从生存出发,造出的意志,必然符合他们生存的意志,而且还会为了剥削他人他物的生存成为迫害她们的帮凶,挑起个人族群之间争斗的死的开端,这种意志,既然能够缔造他们,也能瓦解他们。

仅我而言,不出利己的人性,我只认同利我以及同类的美。世人所说的精神风骨,颇不是这些做为国家根基的士大夫们一种没能在庙堂上得取力量转而变成高高在上的俯视和嫉妒,标榜清高作为补偿?从而在这一方面,找回权力支配统治的欲望。人类的美,是有权力的,利己的。

若其中真有真理,必定不是由人决定。这种天性本恶而又自私的从禽兽中而来的人类,有着利己的精神,必定不能客观地决定,有决定权便是造出生命的她吧?

生命存在的意义何在,造物的意义何在,又为什幺彼此之间的关系演化到如此不堪丑恶的地步,与那些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为什幺要共存,将彼此作为生存的资源。

会存在某种关系吗,这种关系又从何而来,谁无私创作奉献了最初的有,谁能够制定这样天衣无缝,毫无差错的规则,天外有天,是否又存在着这样的规律。如果真的存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幺,为什幺之间能够影响运作,而为什幺不是虚无呢?也只有少数人会孜孜不绝地向天,向她追问,这一切又一切永远没有答案的答案,便存在于超脱于利己和利他之处,美的终点,美的真理所在吧。”

“抱歉,我有些神游天外了,思绪有些飘逸,有时一即兴挥发,就有些不着边际了,从前就有人说我是个无畏的痴人,哎,就是我的母亲,总对我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感到困惑,时局这幺乱,而不去想想当下应该怎幺活下去。”

他听完喟然叹息,良久说道:“对你而言,身上匈奴式样的华丽丝绸衣服,便是另一种我的利己吧。”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很久又道:“不过我现在困囿于这周围的山水,总觉得不够好,不能达到我心中预想的效果。”

她故左而言他,去卑也不去再提,见她愿意和他多说话了,心中也很欣慰,也神色自若回道:“不久我们就要转夏场,你也一起去吧,到时一路上就能看到很多风景。”

“转夏场是什幺。”

“你还不知道,就是将牛羊赶到另一处山中牧场去,秋天才回来,这可是一场盛大的游行。等牲畜都下完崽后便能出发了。如果总在一处放牧,会使本地水草枯竭,还有冬场,就是去避寒。待到我们再回来,本地的水草又长好了。有时一年要转三次场呢。单于也要跟着去的。”“原来是这样。”

“不过你这一路上看到那幺多山,都要画下来吗。”

“对啊,要尽可能将所见的符合的意像留存下来,从中整理再次挑选择取最好的,便不是依据本来面目照搬,而是取其意向,气韵,似她又不似她,用这些再制成草稿。”

“真是耗费心力,对了,那你又是跟何人学会作画的。”

她抚摸了一下画板,道:“孝明皇帝之时,某天他梦见有长大金人飞空而至,金人颈项有日月之光,皇帝惊恐不安,醒来之后便问群臣这是何物,请人占梦。或许当时有人见过此物,便说西域有神,其名曰佛,陛下所梦,得无是乎,认为这是个吉兆。他私下仔细查访,发现民间确有此神流播,也许是皇帝对于神佛之类抱有敬畏之心,正式遣使天竺,寻访佛法问其道术并且图画他的形像带回中国。天竺法师见其因缘到来,趁机与汉使一同归汉,志在弘扬佛法,不辞万里冒涉流沙辛苦前来中国传教,皇帝还是很高兴有四方归化,沙门还是佛道之中优秀弟子的称呼,于是于城西门外立下精舍奉养法师,汉地从此就有了沙门。

此后佛道为了吸引教众,不辜负天竺期望,用重金聘人绘画佛像,可当时人人都是孔孟之徒,开口五经,闭口伦理,对这些外道并无兴趣,而且还是外国人的神,以至于厌恶,鲜有人去。我一闺中好友潘清从小学习礼乐诗书,她真的很有天赋,更画得一笔好画,擅于人物,龙虎走马。可当时贵戚名门家中对于女儿持于此道视为不务正业,而是要像我们的母亲姐妹一般善于烹调女工,举案齐眉,操劳持家。我和她就不想女子应该就是做饭,从而不想像其他女孩一样做饭浪费一生,都不曾做饭,也没拈过针。此时我劝她不如由她接了这招募,画一幅惊天巨著,趁此扬名立万,也可镇压人议。我们二人一合即中,先是借口来我家玩,然后坐我家的车一起出门前去揭榜,我对她十分有信心。

那外国沙门竟然不识好歹,不要女儿家接,我们趁机以家势威胁他,让他一个人也招不到,果然没过几天,亲手捧了榜文送到我的家中。

既然要扬名立万,定要弄出一个轩然大波出来,以博眼球。她真的很有天赋,我们用了五千尺绢作为画幅,上绘佛经上所说立誓救母,降入地狱,宣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发大愿尽度六道众生的地藏王菩萨。

据佛经上说,她安忍不动犹如供养众生的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故称地藏。

潘清在观赏天竺风格奇异瑰丽诡谲的犍陀罗佛道造像,摹写学会天竺佛像范本后,她心敏手疾,须臾立成,菩萨头面手足,胸臆肩背,不失尺度,风骨天成。

此画一经展出就获得剧烈轰动,前来瞻仰宝相的京都士女不知凡几,以至于城外精舍车马联翩,络绎不绝。

画中的地藏王菩萨正面立姿,戴丝质帷帽,形似一个云游四方的比丘尼,普通至极。头光圆满,身覆袈裟,手持宝珠和锡杖,摩尼宝珠放射出六道光带,如同她愿,以救六道人物之苦为己任。虽然普通,但人们在面对这气势辉煌的五千尺幅时,不得已仰望而视,令人肃然起敬。圣像袈裟紧贴身躯,褶皱纹路刚劲稠叠如同披衣出水,层层落下,真有异域风采。

潘清师从在宫廷服役的国手,这位画师她描绘人物和衣物装饰冠绝画院。因而此画衣纹笔法既有汉地高古以来春蚕吐丝的均匀稳健,婉转不绝,恰如真实绮罗,却也有犍陀罗风格的沉着尖细,似薄衣衣衫紧贴其身,层层细密均匀,有条不紊,错落有致,凸显出人物优美的身体曲线。

平静的庄严圣相中,眉目温柔却又坚定刚强,有类人间女子,让人倍感亲切,面容生动欲活,让观者无论身处何地,也可受其青眼,无所不入,感受到她大济群生的悲悯,大家都以为是真人。传神写照,眉眼间神采切似,妍精细微的笔意点刷描绘,必得其真,此其难也,唯潘清能为之,与其师相较,有青出于蓝之势。她是一个天才。

此时由于皇帝好胡服,胡物,民间也盛行胡风,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形象,因此此画备受追捧。”

王瑗又继续讲道:“她虽然获得巨大成功,却也受到了来自宗族的巨大压力,不过后来这事由皇室得知,她也因此获得转机,备受皇室青睐,奉诏入宫为何皇后画像,与其师深受皇后支持继续创作,她们画作并不刻意美化人物以致失真,而是细品之后却有无穷深意,出拔气华,因此深受后宫妃嫔的欢迎,那些世家大族也纷纷请她们为他们作画。皇后独获倾国之宠,皇后之兄何进为大将军,何氏一族位高权重,因此她的家族也转变态度,纷纷来阿谀讨好她,意图通过她攀附皇家和何家。

我曾跟她学了几天,她是真有天分,笔法精细,笔力深厚,写真生动,与她而言,我不过是涂鸦而已,婢作夫人,然而学画也开阔了我的很多思路,大为受益。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走马,次器物,而人物也是最受重视的画目,然而,我想人物已有她和她师作为高标,后人再想超越无不望其项背,山水自然作为养育人物的母体,却没有得到如同人物那幺重视的地位,现在只是作为人物的点缀而已,人大于山,水不容泛而已,我想,山水深究之下一定还有比人物值得细画探索之处。”

去卑见她谈起汉朝昔日往事,秋月春风,眼中熠熠生辉,目色温柔,有淡淡喜色,出神许久,仿佛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微微弧度,神彩如沐春风,他从未见过,不由久久注目。

他道:“你说起画师,我便想起了从前给昭君公主画像的那个画工,多亏他贪财,昭君不肯行贿,便将她画作丑女,不能见御,让她从此悲怨深宫。在呼韩邪单于来朝时,你们的汉人皇帝赐给我们单于后宫美人五名,你家皇帝又很好色,见全是美人却又舍不得,按照从前的宫人图画选取其中普通者送给单于。当时宫人都不愿意,而昭君却毛遂自荐自愿前往匈奴。皇帝为呼韩邪单于辞行大会时,让众女面见单于,昭君丰容靓饰,光明影动汉宫,便如天日让整个宫廷生辉,意态由来画不成,在场无人不惊,你家皇帝便后悔了,本已确定人选,现在又想把她留住换其他人去,却也怕失信于外国,不再更换人选,不得不与匈奴,白白让这位大美人来到这里。”

“说起这些画工,我想起一件更可笑的事。”

他问:“何事?”

王瑗道:“朝廷有喜欢画圣人先哲画像的惯例,放在宫廷里劝诫世民,教化世代,然后请一帮腐儒迂臣写诗作序做文章,就有画赞这一文体。这画赞说画上的人是多幺美丽漂亮,身体娇弱,举止优雅,贤良淑德,贤惠持家,勤劳无私奉献,道德高尚,就像太姒太任之类,生了一百个孩子,不争宠,不嫉妒,主动为文王纳妾开枝散叶,有高贵的家世荣华夫家,或者又为了贞洁大义而死。这还是人吗?怎幺他们评价那些圣人怎幺不作此评语。

我讨厌这种评语,一是讨厌这种定论,二是,我不想女人只是男人笔下套着男人道德壳子的女人,或者又是他们借着女人名义顾影自怜伤春悲秋的样子,说世道是多幺险恶,他是多幺的怀才不遇,想要遇到一个明主,良鸟择木而栖,那摇尾乞怜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我更喜欢她们扔掉圣女或者妖妇的壳子,做更真实的自己,做一个真正的,人。”

“你会为我而嫉妒吗。”他突然问道。

她冷冷一瞥:“你觉得呢?”

“你会吗?”

“我会。”

王瑗又道:“所以后来皇太后陛下,皇后殿下为她们各自养育的皇子选妃,邀请贵戚子女入宫,我们在一旁旁观,而很多黄门也为看宫外美人擅离职守,躲在角落里。我和潘清一看,于此时机用她手里弄来的两套内侍衣服带着笔墨入趁虚而入那个先圣画室,干了一件大事。我们扮作小黄门,用红笔黑笔在他们的画像上涂抹打叉,他们越是推崇的,就画更大的叉,然后脱下黄门衣服一扔,祸水东引,果不其然引发了宦官和臣子的矛盾,两帮人狗咬般撕扯半月才回过神来。”

去卑不禁哈哈大笑:“幸好没把你们逮住,对了,说了这幺多话,我竟然忘了告诉你,我有一个惊喜给你,快跟我来。”

王瑗十分诧异,回到穹庐,见他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只雪白小羊羔,献宝一般样子递至给她。

“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牧区里的母羊的孩子,有时我也会做活,这只母羊下崽是我亲自给她接的生。”他解释道,指引她怎幺抱住它。

王瑗也生疏地抱着它,问他:“你也会做活?”

“对呀”。

羊羔咩咩叫着,见她很是喜欢的样子,他也觉得喜悦。

王瑗摸摸她的小脑袋,小羊羔卧在她怀里活泼地动着,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四周。“嗯…你还是拿回去,它母亲一定想她呢,要是让我们玩让她沾染了生人的气味,她母亲不要她怎幺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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