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泠风站在六楼走廊里,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臂结实地撑在窗台上。反正警服总要脏的。
她想起了昨天那具瘦弱的,苍白的脸上映着鲜红色斑块的女孩尸体。还有案发现场桌上那碗泡得发糊,几乎从碗里溢出去的番茄鸡蛋面。
透过呼出的烟,她看见楼下停车场开进来一辆尾号眼熟的警车,她把还剩一小半的烟扔在地上,脚尖转了两下碾灭。涂启从市里回来,应该拿到了尸检报告,一会儿来找她,闻到烟味又要唐僧念经。为了避人耳目,她甚至已经躲到六楼,这层原本是八十年代系统里搞创建,装修的体育室,娱乐厅。后来换了领导班子,也就不提这一茬了,平时更没人来。
她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涂启。
“知道了,我马上下来。”她很快挂断,把窗户关上,从楼梯下去。她在这方面有点老派,坐不惯局里新装的电梯。
两分钟后,涂启和她在楼道里打了照面。他停车的时候看见她在顶楼抽烟。也知道她不喜欢坐电梯,嘴上说是不安全,惜命,其实是死不承认的恋旧。她总是怀念上世纪陈局坐镇的警部,和从前有人情味的小城。
“死者尸斑呈鲜红色,且以面部、颈部及大腿上段内侧隐私部位较白处最为明显。睑结膜见小片状出血,死者出现呕吐,呕吐物以食物残渣为主,有白色泡沫。尸体解剖时,以胸大肌呈鲜红色较为明显……”李泠风的眼睛是一种尖锐的狭长,在她审讯和看卷宗时因为专注,肌肉紧张,会变得更细更锋利,即使她这两年蓄了长发,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女人味。
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致死。这她早就知道了。要做尸检的原因,本就不是这个。
“……双上肢腋窝部及乳房见小片状椭圆形或类椭圆形皮下出血为生前伤,系他人形成;根据损伤特点分析推断,符合表面光滑的条状物体挫压(如手指作用)所致……右耳后,双侧颈肩结合区皮肤见类人齿咬痕,系生前伤,未破皮肤层……”
要做尸检的原因,是这个。
出警时,她看见了女孩耳后的咬痕。很淡,几乎已经完好愈合。但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五周岁,居住在舅舅家,身体不适休学半年,因为没有安全知识,做饭后忘记关掉燃气灶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女孩身上。
“……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阴道黏膜裂伤,深度0.2cm。”
李泠风想起了昨天见过的那个男人。报案拉走尸体后,他留在局里做了笔录。当时有三四个刚毕业,调来实习的女辅警和窗口,躲在办公室外面看他。薛逢,本市小有名气的律师,因为年轻,近乎完美的业内口碑,和很难忘记的好皮相。李泠风四十岁,早就结婚了,已经过了对男人长得帅不帅关心的时期。短暂见面后,她对薛逢的唯一印象是他有点强迫症似的洁癖。做笔录时他从西服内袋里拿出了一次性酒精湿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要坐下的那张椅子。
“最近疫情。”她记得他平稳的,冷淡的声音,还有那句出于礼貌,言不由衷的阐明。
薛逢,死者林栖的舅舅。案发住宅的业主。
“我现在去申搜查令。”涂启眼见她盯着最后的尸检结论,脸色越来越差,这威压窒息似的在狭窄的楼道里游走,把他也逼得喘不过气。尸检报告他在市局里看过了,自然知道李泠风在愤怒什幺。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薛逢和自己的外甥女发生了性关系,不止一次。
见过再多人渣,李泠风对人渣都饱含着第一次见的痛恨。
回到办公室时,同事提醒她刚刚有人把她申请提调的那份林育堃案卷宗从检察院带过来了。她说谢谢,立刻坐下来打开了桌上的档案袋。
十五岁就死了的林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运气非常不好的人。
女孩的母亲薛逸是那个年代不算盛产的名牌大学生,家里称不上有钱,但能供得起薛家两兄妹上大学,好歹不缺钱。薛逸嫁给高中没毕业的林育堃,只能推测是因为爱情。林育堃,看卷宗附的照片,年轻时长相端正,入狱时脸上却不止一道疤痕。他在和薛逸婚姻存续期间,殴打了她近十年。光是公安局记录在案的出警次数,就多达三十一次。在林栖出生后,这种殴打蔓延到了小女儿身上。薛逸因为当初执意嫁给林育堃,已经同家里闹翻,结婚时娘家人都没有出现。婚后的不幸,她不知是出于打碎牙和血吞的一点清高,还是悔愧后不想牵连娘家人的内疚,直到被林育堃打死,她也没有告诉父母和哥哥。
林育堃在薛逸死后,把她的尸体扔进河里,和警方撒谎说她是自杀。纠纠缠缠近半年,这个案子才通过林栖的日记得以完全揭发和判定。
这个母亲死了,父亲坐牢的女孩,当时还不满十岁。因为林育堃父母双亡,按照法律她被划给薛逸的父母抚养,也就是她的外祖父母。但因为薛逢就在本市,这个孩子便名正言顺地寄养在舅舅家里。
毕竟薛逢文化程度高,事业有成,男女关系一直清白,连一点抽烟喝酒的小癖好都从不沾染。好像这女孩的好运,在几乎绝望的迟到后,逐渐出场了。
可尸检报告写得直白又清楚,林栖没能在这个漫长的暗夜醒来。黎明的幻象也不过是残忍的回光返照。
“今天是栖栖的生日。妈妈给栖栖买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妈妈一边拍手一边唱:‘祝栖栖生日快乐,祝栖栖生日快乐……’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妈妈唱歌,也不喜欢生日蛋糕。妈妈的眼镜被爸爸弄碎了,掉进蛋糕里,大家都不敢吃。”
“李队,”有人敲门,声音打断了李泠风的阅读,她擡起头,夕阳正好落在来客的脑后,一瞬间晃得她眯了下眼睛。“李队,下班都多久了。跟我回家吧。”
丈夫的脸上是她熟悉的笑容,带着一点小小的担心,和理解的揶揄。他无数次接住了因为下坠而几乎粉身碎骨的自己,用他无与伦比的耐心和爱意,把她修补完好,吻住她冰冷的,只会伤人的唇,用灼热的体温重新接续她绝望的心跳。
在每一个濒临破碎的受力点上,他都精准地向她伸出了手。
怎幺会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今天是宝贝生日。妈妈这都忘记了吗?”他好像在指责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却又立刻小声说,“我买了蛋糕,和宝贝说是你买的,不要穿帮。”这堂而皇之的密谋,又像是她的共犯。
她被他拥在怀里往外走,嘴里心虚地反驳道:“我怎幺可能会忘。”
丈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头顶的长发,带着微微的痒意,和几乎令人落泪的烟火气:“好好好,我们回家。”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说过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