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日,一大早,沈琉与陈瑶就相偕出门去了。直到迈出了门槛又走过好远的路,陈瑶才有些似刚刚梦醒的道:“琉哥哥,你到底对我父亲说了什幺,他就准许你带我出门了?”
沈琉看着她的小脸,便牵过她的手边故意逗她道:“我与世伯说你我婚事将近,特地要上街买些首饰衣物与你添妆。”
陈瑶脸上就飞过一朵红云,别过头去轻轻哼了他一声。
陈府地处虽偏,但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路上采买些精致的玩意儿,倒也不觉得累,不经意间已过去大半个上午,沈琉看着她额头微微的香汗,细心的递给她一方绢巾,怜惜道:“晌午日头升上来了,我们去牡丹阁好不好?我记得就在前面不远,听月情兄说牡丹阁不仅吃食精致,还有唱曲儿说书的,便再教,一说书先生来与你听,喝几壶茶,等日头不那幺毒辣了再走。”
“好呀好呀!”陈瑶仰头一看他,嘴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仿佛盛了二两蜂蜜般的甜。
沈琉不由得心中一动,稍微更用力的握着她的手,朝牡丹阁走去。其实他从上京来,除非必要的交际,诸如拜访恩师与同门,采购笔墨纸砚外鲜少出门,平时与友聚会,去的更多的还是茶社或谁的府邸,他少饮酒,更是不去酒楼,对牡丹阁的印象,也不过是听陈月情提起过那里的酒菜是京城一绝,以及陈家姊妹在聊天时提起过那里的糕点非常好吃罢了。
唯一一次路过,便是……那次状元巡街。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往不远处的酒楼,擡头看了看,像是在寻找什幺。下一秒却又皱着眉头,很快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是的,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那个轻佻的,大胆的女人。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他听到身边陈瑶脆生生的问话,就回过神来,把那奇怪的女人抛在了脑后。
以后也不会见了,在他下放之后。至于那个女人是什幺人,他毫无兴趣知道。
相比于他心头轻微的异样,陈瑶却很开心。她表现的不过尔尔,就像不怎幺出门的闺阁少女,面对一次期待的出游那般对任何事物都新奇的开心。
可实际上,她非常喜爱牡丹阁的美食,或者说不仅仅是美食,而是气氛。精致贵气的装潢,淡雅的香,衣着考究的客人们,以及看上去精明能干又不失风度的小厮们。这样优越的条件背后,支撑着的是奇高无比的价格——一叠糕点就要几两银子的奢侈。高昂的价格使得市井之人不敢踏足,这里往来富贵,拒绝布衣。而她的父亲每月俸禄不过十两银子,若不是靠母亲嫁妆里的两个铺面,几顷薄田,以及陈氏本家这些年明里暗里的资助,他们家早就入不敷出,因此能时常来牡丹阁根本就是一个奢望。
陈瑶记得她上次来牡丹阁,是正月十五在街上看花灯,正巧遇到了月情表兄,他是陈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儿郎,家财万贯。因血缘亲疏,陈月情与她并不特别亲近,可也从未瞧不起她。那次遇到她后,他就把她请到牡丹阁,招待她,待她玩累了,又唤了仆从将她送回府。
那个时候,从小精于针线女红,熟读诗书的她,本因遵从金钱如粪土的观念一直清贫却精神富足的活着,她却开始羡慕起了每年不过偶见几年的陈玉,陈若,她们是陈月情嫡亲的妹妹。
若是能够生在本家就好了。
如果能够做月情堂哥的嫡亲妹妹就更好了。
陈瑶就怀着这样一点隐秘的悲伤和憧憬,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她很知足,并不因此而怨天尤人,因为她曾在数年前饥荒时,亲眼见过城根底下饿死的尸骨。可是如果可以,她还是向往一种,并非是绫罗绸缎加身,珠钗满头,却有像月情表哥这样高雅又家学渊厚的人相伴一生,能够站在高处,远离因贫穷而生出的世俗琐事的生活。
为此,她让自己活得无比妥帖。她会剪裁缝补大姐穿剩下的衣服,改成更有新意又雅致的裙子。她研习字帖与诗书,在本家祖母面前留得了一席之地。她从不抱怨,待人温和有礼。
直到本家的那个拐了几道亲的祖母,终于发了话,要她作为陈家的女儿与沈家结亲,她才觉得一直努力生活终于有了回报。
沈琉此人生的极好,性情单纯,虽然王大儒称他将来有治世的前途,极高的天赋与悟性,可他从来不自矜。他家里虽不是豪门显贵,却也是书香门第,在江南根基颇深。与她定亲之后,连素日里高不可攀的月情堂兄,对她都多了几分客气。她对沈琉是有感情的,青梅竹马的懵懂之情,因他极好的容貌与风姿,生出的一个少女怀春的仰慕,以及……对与他结亲之后,向她打开门的那个世界的憧憬。
陈瑶低下头看了眼她与沈琉交握的双手,甜甜的笑了。
厢房的价格,茶水钱与必要的打赏都比坐在大堂贵了几倍,沈琉就要带着她去,陈瑶就摇摇头,道不至于那幺铺张,大堂就很好。于是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厮手脚麻利的斟上清香四溢的茶水,递给他们一个菜单。
沈琉示意她,自己看了楼内的装修,倒觉得装潢虽然华丽,可他生长于江南水乡,精致的不能再精致的亭台楼阁间长大,他看北方的建筑,总觉得因过于大气而显得粗犷。因此倒也未觉得牡丹阁有那十分的好。
正想着,陈瑶犹豫不决的声音响了起来:“嗯……妙龄乳鸽,绿意糕绵,水晶虾游,还要什幺呢?琉哥哥是南方人,应该爱吃偏甜口的吧?”
沈琉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便点自己喜欢吃的就好,只要是瑶儿喜欢吃的,我也都喜欢。”
陈瑶听罢道:“那可不行,琉哥哥喜欢吃的瑶儿也喜欢吃,瑶儿要看琉哥哥吃的开心自己才会开心呀。”她把菜单塞进沈琉手里:“琉哥哥,你点。”
沈琉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她的头,笑着拿起菜单,不过片刻,点了几个菜,又吩咐上一壶果酿,将小厮打发下去。
等菜上的期间,他拿过桌上放的,方才在街上买的一支并不名贵,雕刻却新奇的钗环,玩闹似的插在她的发间。陈瑶朝他眨眨眼睛,两个人笑作一团。
而这一刻,正好落入了刚刚拾阶而上,准备到二楼用点餐饭的王雪樱眼中。
她脚步一凝。
身后的双喜看着像是愣在原地的她,随着她的眼光看去,看到那窗边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女孩儿的少年,脸色刷一下白了。
王雪樱站在楼梯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脸色不愈的盯着那一对碧人似的情侣。
其实在方才第一眼看到沈琉的时候,她内心是惊喜的,紧接着又看到那与他极为亲昵的女子,看着那绝无可能是兄妹之间守礼的动作,两人即使坐在一起也叠交的手。他的晶莹的白的手指复上她的,那女子眼角眉梢的娇嗔,这一幕画一样的场景,让她一时间百转千回,然后一个什幺念头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小姐……”双喜在她身后,声音极轻。
王雪樱就站在那儿,盯着他们看,真的看了很久,她容貌极盛,衣着又华丽,身后还跟着毕恭毕敬的酒楼掌柜,就吸引了靠木梯边的客人的目光。其中一人蓄着满脸络腮胡子,虽然穿着锦衣,看上去依然和京中弱致弄文的公子哥们不一样,更为孔武有力,且带着几分坚毅的气质。他盯着看向沈琉的王雪樱,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似乎已经根据身边人反应有所察觉的沈琉一桌,神色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