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下)(rev)

狄舒昨日在中堂见了煦莲,他本以为柳煦莲一个娼妇,定是捡了高枝才肯甩了酬梦,但念她养育酬梦多年,也想放她一条生路。

谁知她风尘仆仆入堂后却拒不下跪,狄舒动了气,直喊要杀,煦莲泪痕满面,双眼血红,厉声道:“平之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则必为之计深远,宁愿贫而乐道,也不愿把酬梦送到那富贵冰窟里去。’”

“侯爷是大将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可大义灭亲,为了您的忠义杀一个儿子不够,还要把第二个儿子送上绝路。平之不愿酬梦步他后尘,为了活命却要背上个不忠不孝的骂名苟且偷生,我与他相知相伴十几载,他心中焦灼无奈我感同身受!”

“如今却背叛了他的嘱托,您可知把酬梦送来亦非我所愿?可那孩子自幼机敏过人,我一个非良籍的孀妇,带着她便是毁了她。今日我来,只为求您能手下留情,别把我的孩子逼上死路!即便她日后如他父亲一般不如您意,即便日后成了个庸才,甚至不能替他父亲再上战场,也请侯爷念在她母亲临终之托,念在酬梦为了这个家再不能……”

她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到底愧对狄安,也不配做母亲。

煦莲几乎是在把酬梦交给裴淮的那一刻便后悔了的,女儿从此只能活在谎言下,她得到的远不会比她失去的多,亲人、朋友甚至是爱人都要因她的谎爱她,煦莲不敢想以酬梦的性子日后要受怎样的折磨。

当初的裴淮不能托付,如今的他特意来寻他们一家,想必这件事他在其中定是有利可图的。煦莲哽咽不能自已,发狠咬了下唇才暂时止了泪,她道:“我只求她能好好活着,别逼她做他父亲的选择,望平正侯答允。”

煦莲始终未跪,言罢对狄舒深深一拜,干净利落走了。狄舒坐在堂上,只觉头痛欲裂,心跳如鼓。煦莲那番话,是责备,是控诉,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戳。不仅是煦莲,就连他的发妻临终前都坦言恨他入骨,并诅咒他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

他何曾不后悔,大儿子狄守从小勇猛刚强,最有他年轻时风范,也因此他从来不待见顽劣的次子,长子死后,他只能更严厉地要求次子上进,可最终是逼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一夜辗转反侧,去给酬梦准备的院子看了几次,终是睁着眼听了晨钟。不料却因此诱发了腿疾,只能由下人擡着去堂上。当年威赫边塞的大将军,今日与孙女头次相见,却要由他人擡着,甚至不能亲自抱起她,狄舒更觉悲闷,折了两只拐杖。

裴淮先下车,随后把酬梦抱了下来,见门上已有小厮在等,便交了拜帖,领着酬梦站在台前。

酬梦看车夫牵着马往西边去了,好奇一探,似是看到数匹良驹,先是惊喜,却又因闻到那牲口棚气味,一阵反胃。山里没有马,酬梦本来十分喜欢这些健壮飘逸的生灵,却不成想这味道比牛还臭。

随后一擡头看见那黑匾上泥金的“平正侯府”四个大字,字体刚正遒劲,威风凛凛,不近人情。酬梦心想自己从今以后就要在这僵硬的牌匾下生活了,不禁有些畏缩,低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裴淮温声对她道:“你不必紧张,侯爷毕竟是你的亲人,就学我行礼即可。”

酬梦点头,小厮来迎,引他二人至中堂。侯府这院子果真如裴淮所说,宽阔严整,然而这三伏天,正是夏木荫荫时,院子里却没有一棵树,墙边倒有些被烤得焦蔫的荒草。刚才下过雨,地上有几处水坑,盛着碧蓝的天,却是这院子里唯一有趣的地方了。

裴淮在她身后跟着,酬梦四处张望,不多久行至堂前,小厮报:“世子和裴司业到了。”

酬梦听到“世子”二字,不由眨了眨眼,裴淮此时先上前一步,对那堂中坐着的一位魁梧严肃,双鬓微白的长者交手一拜。酬梦心想这或许就是自己的阿翁了,随后也照着裴淮的样子行礼,只是不知那手到底是如何交合的,只胡乱应付了一遭。

狄舒看到眼前瘦弱俊秀的酬梦,眼睛不免又一酸,都说女儿随父亲,只是这幺多年,他已经记不太得那不成器的次子的模样了。

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酬梦偷偷擡头瞄了狄舒几眼,国字脸,络腮胡,目光如炬,一条长疤从鼻梁斜插入鬓,与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

狄舒看酬梦眼神伶俐,并无惧色,想把酬梦搂到怀里好好看看,刚一迈步,便一阵剧痛,酬梦见状忙上去扶,关切道:“阿翁可有哪里不适?”

狄舒道:“好孩子,让阿翁好好看看你。”

长者的声音沙哑粗粝,普通一句话,听来却似命令一般,酬梦马上乖乖站直了给对方看,酬梦道:“妈说我与父亲长得极相似,尤其是眼睛和下巴。”

狄舒笑着点了点头,那伤疤随着笑容扭曲。他把酬梦揽在怀中,又对裴淮道:“裴司业辛苦了,快坐吧。”

裴淮道:“某幼年多受平之兄照拂,今日送酬梦回府也是略尽些绵力,以报旧恩罢了,谈不上辛苦。”

狄舒笑道:“我已命人备好了谢礼,裴司业不必客气。平之销声匿迹多年,世人皆知其早已亡故,若非你我狄家便是要断子绝孙了,酬梦能认祖归宗,全靠你周旋,只怕你这人情狄家无论如何也还不了了。”

裴淮忙起身,拜道:“某不才,不过一小小国子司业,不敢托大……只望侯爷体谅这身不由己之处,淮便知足了。”

狄舒摆手道:“老夫沙场纵横一生,不过如此,现又交了大权,领个闲职,日后只想含饴弄孙,跟我酬梦过几天太平日子。世事多不由人,你于我家有恩,那老夫便说句闲话——司业自幼聪敏,吾虽常年领兵在外,也知你贤名,只是隔岸观火终非良策,最后必引火烧身,以退为进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淮再拜:“敬谢侯爷赐教,在下告辞。”

酬梦怔怔望着裴淮转身离去,不免失落他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走了。

狄舒拍了拍她的头,道:“今日你才进府,我没让族里人来,也是怕吓着你。咱们家这一支就咱们爷孙俩了,院里本住着一个族亲,比你大五岁,前段日子我给迁到庄子上住了。阿翁一把年纪,也看淡了那些事,不耐烦他们来吵。一会儿去祠堂上柱香就得了,你喜欢什幺,缺什幺只管跟阿翁讲……”

酬梦乖巧地点了点头,狄舒又问道:“现已八岁了?可曾读了什幺书?”

酬梦答道:“我四岁就开蒙了,这几年跟着阿耶上了几年学,只是杂而不精,也谈不上读书。”

狄舒叹道:“我家世代都是武将,怕是要出你这个秀才了!阿翁最不喜跟那些酸腐文人废话,你要是想学狄家枪,我倒能指点指点你。”

说着又命人拿了一杆短红缨枪来,对酬梦道:“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去试试还喜欢幺?”

酬梦接过枪,在手里颠了颠,着实有些重量,她双手合抱着枪尾挥了几圈,却一不留神脱了手,那枪直直插在狄舒身后的屏风上,酬梦大惊,忙跪了下来认错,狄舒却笑道:“不妨事,你愿意耍,阿翁就教你,愿意握笔写字,阿翁就请先生教你。”

酬梦道:“这枪太沉,我力气小,怕是控制不住,阿翁会玩弹弓幺?我弹弓打得极准,我们那的孩子没一个能比得过我。”

狄舒却突然苦涩地笑了笑,自那之后他再没握过弓,略沉吟道:“你大伯生前就擅骑射,说百步穿杨不为过,你是我狄家后人,自然差不了哪里去。”

酬梦对狄舒甜甜一笑,大着胆子摸了摸他鬓边的刀疤,喃喃问道:“痛幺?”

世人常说男人的刀疤是军功章,狄舒也是这样深信不疑的。他是武官,家里又有爵位,自然不用担心外表影响仕途。战场上刀光血影的,脸上有道疤,反而更能威吓敌人。

可是被酬梦这幺一问,他才想到那年他被敌人从马上挑下,迎面挨了一刀,若非他反应迅速,不仅是眼睛,可能连命也没了。

他手下的兵,敬他,赞他;他的妻儿,怨他,咒他。

金戈铁马半辈子,几次死里逃生,虽然几乎家破人亡,可在圣人眼中,他们这些老将似乎只有马革裹尸才算不负圣恩。

狄舒握住酬梦的手,孩子的手指细长,却温暖有力,手腕细弱,如蒲苇一般。他不敢使劲,只能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狄舒道:“痛啊,差点儿没命,你说痛不痛?那你怕不怕?”

酬梦疑惑地问道:“为何要怕?”

狄舒笑道:“敌人都怕,你为何不怕?”

酬梦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我们那有个郭老丈,头上顶了个癞子,村里的孩子有的会往他身上扔泥巴,有次我躲在树上用弹弓把那些人吓跑了,后来郭老丈给我送了桃子吃。他那癞子比您这疤还要可怖,我看小虎那些人也并不怕他,反而还欺负他。”

狄舒放声大笑,好一会儿后又道:“在这儿许是没人敢欺负你阿翁,不过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惧他,只管教训他,输了再跟阿翁说。”

酬梦忙摇手拒绝道:“不用不用,我也不爱打架!您也是,刚还说疼呢,又要打架……”

狄舒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膏药味,酬梦就这幺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衣服上原来熏的檀香就被盖住了。

接近正午,狄舒唤小厮把他擡到了后院,酬梦在一旁跟着,果然这侯府前后都一样,只是多了几架兵器。

处处都瞧不见一丝人情味,便是酬梦对平正侯府的第一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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