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周雪瑶只觉得身子酸痛,像是长途跋涉后好不容易得到休息,被香帐暖,通身暖乎乎的,倒是许久没有睡过这幺安稳舒适的一觉。突然听见婴儿的哭声,时远时近,让她不得安眠,陡然生了怒气,谁的孩子还不抱走,净在这里扰人清梦!
……孩子?
是她的吗?
周雪瑶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来,左手似乎被什幺牵绊着,情急之下,她胡乱一拂,突然听见床下一阵闷响。
“唔……瑶瑶,你醒了……”傅君亭从床边的小杌子上直起身来,凝着她的水眸柔声道。
此时窗外昏黑,桌案上都燃着灯,她竟睡了这幺久。视线转移到傅君亭身上,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褶皱脏污,前襟上褐色污迹漫漫,还散着些腥苦的药香。腰间还染了大片的污印,周雪瑶忽然想起她当时羊水破了,疼得无法动弹,是突然回府的他将她抱来床上的,想必官袍就是那个时候沾染的羊水。他的发髻亦有些凌乱,玉冠松动,他却没有动手整理。
傅君亭身子颀长,窝在矮凳上必定不好受,却还紧握着她的手睡了这幺久,一旦她有异动,他便立即知晓。难为他如此费心了,不知他对那位娘子是不是也这般,想到此处,周雪瑶讽刺一笑。
傅君亭见她不答话,却无不悦,上前来用手撑着床榻,伸出手来替她调整额头上歪斜的抹额。
周雪瑶面色一冷,拂开他伸来的手,似乎极度厌恶他的触碰,忍着身下的疼慢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面,沉下嗓音道:“孩子呢?”
傅君亭心里纳闷,怎生个孩子还变了脾性,又怕她睁眼见不着孩子,气恼得伤了身子,忙回应道:“祖母派人来传话,说要见见孩子,玉玲抱着他过去扶云堂,一会儿就该回来了。”说着替她掖好被角,又软了口气问:“可要吃点东西?厨房的汤羹都在温着,你早起滴米未进,只喝了参汤怕也熬不住……”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听见女人哽咽欲泣的声音,不由大惊。只见周雪瑶缓缓坐起身来,眸中泪光莹莹,苦笑着问:“侯爷,你之前那封放妻书可还作数?”
傅君亭心头一震,惊惶失措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小心地拭去她滚落到腮边的泪水,心疼道:“怎幺又提起这茬?瑶瑶,是我不好,你今日生产我却不在你身边,是我食言了。我让冬青去卫所告假,这几天好好陪陪你和孩子……”
“同样的说辞要说两遍,真是难为侯爷这般惺惺作态了,靖和坊的那位娘子……”周雪瑶闭了闭眼,揭开心里的伤疤,却哭着说不下去。
“靖和坊?是玉玲告诉你的吧,等等……什幺娘子?!”傅君亭闻言有些释然,本来这事也需要她知晓的,可是捕捉到她口中的“娘子”又登时慌了神,他微微严厉了口气,道:“你那听来的风言风语?!”
他心疼着替她拭泪,又轻声哄慰着,女人月子里最忌落泪生气,落了病根可不是好玩的。
“你金屋藏娇便罢,为何传到坊间去了?”周雪瑶心里悲苦,质问道。
傅君亭恍然大悟,她这是将他有意放出到坊间的娶妻说辞当真了,他猛地记起方才玉玲提及柴房还押着夏烟,似乎当时周雪瑶和她生了争执,情急之下才动了胎气,破了羊水。定是夏烟不知实情还挑拨离间,他顿时杀了她的心都有了,都怪这贱婢多事!
“说的什幺浑话?我答应过你要在太平盛世里风风光光地娶你,予你正妻之位,这番说辞是替你该换身份,让孩子不受他人诟病。靖和坊的宅子空着,玉玲知你喜好,我平时只让她带人过去收拾。少听夏烟胡说八道,为这事气坏了身子值不值得……”傅君亭耐心地和她解释,想到她怀着怨气还冒着生死之险产下孩子,又是一阵心疼,怕她不信,他无奈道:“等着,爷自证清白。”
说完傅君亭就出了屋门,吩咐冬青两句也不见了人影,良久回来后手里多了个托盘,上面罗列着两个小汤盅、几碟糕点蜜饯和一只小泥炉,上面煨着浓苦的汤药。
他将托盘放在床上的罗汉桌上,晶亮的眸子盯着她道:“先吃饭,后吃药。”说着一一掀开汤盅的盖子,满室飘香。
周雪瑶没什幺胃口,瞪他一眼,拉过绒被就要躺下,却被傅君亭轻轻拉住,他挑眉道:“好,你不吃东西,儿子也就别见了。”
“傅君亭!”她气恼得直呼他的名字。
他低声笑道:“你夫君我也忙了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
有人敲门进来,却是绿萝绿茗两个丫头,一人打帘,一人手上托着托盘,上面林林总总的几道菜肴,有素有荤,都是她喜欢的,另配两碗白饭。
两个托盘将罗汉桌占的满满当当,周雪瑶拿着汤勺意兴阑珊地喝了口鲫鱼汤,思忖着他说的话语,若是所说为真,倒是她平白生了一顿闲气,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悄悄打量眼前这人的神色,虽说一身脏污,却依旧矜贵,绕是饥饿难耐,他也吃得慢条斯理,不见丝毫狼吞虎咽,间或给她的碗里夹来菜肉。
两人方才吵闹半天,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竟忘了让他去洗漱换衣。周雪瑶想着要不要给他道个歉,不过转念一想,她连孩子都给他生了,这混蛋还事事瞒着她,可是他一番谋划皆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天人交战之际,屋门轻响,透过屏风,周雪瑶远远看见冬青进得屋来,将一张纸笺放在桌上,行礼告退。
在傅君亭的半哄半威胁下,她吃了满满一碗饭菜,半盅鲫鱼汤,两块甜水酥,最后几口咽了药汤,她拈了一颗蜜枣放进嘴里,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撑得直打饱嗝。
绿萝绿茗进来撤桌子,伺候她漱口,她才想起玉玲去了扶云堂迟迟未归,她才看了孩子一眼就被抱走了,心又被狠狠揪起。
傅君亭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发,宽慰道:“莫怕,若两刻钟玉玲还不回来,我亲自去一趟。”说罢去了桌前,将冬青呈上的纸笺拿来递给她。
周雪瑶惊疑之下,手指翻动缓缓打开纸页,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她不禁心潮激涌。这是一封婚书,末尾还印着炎武侯的大红印鉴。
她指着一处名字,不解地问道:“这是谁?”
“你的名字不能再用了,恐引人猜疑,我派人查过你生母的姓氏,便冠了她的姓氏,你的名字也改唤‘苏瑶’。这有些唐突,却也是无奈之举。瑶瑶,你可会怨我?”傅君亭如实回答。
周雪瑶笑笑,倒是不甚在意姓氏如何,她在周家过了十八年,替周老爷谋个官职,还清扶抚养恩情,两不相欠。如今另觅良人婚嫁,随母姓又有何不可?心里一片暖意,难为他为她想得这般周到,她点点头,催促着他去净房盥洗。
绿萝替她梳发换衣,她想起一事,问道:“侯爷的官袍上怎会有汤药的印子?”
***
却说这厢玉玲随着婵娟去扶云堂问安,怀里小人儿娇娇软软,没骨头似的,方才大哭过一场,现在又睡着了。
这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帝都的秋日凉风习习,她用包被将孩子的头脸盖住,以免受风,和前头带路的婵娟闲话两句,转眼就到了扶云堂的垂花门。
玉玲脚步一顿,喊住前头的婵娟道:“妹妹且留步。”
婵娟提着灯盏回过头来,问道:“怎的了?老夫人还等着呢……”
玉玲笑笑,低声道:“妹妹通达情理,自然知道侯爷是以身犯险才得来这泼天的富贵,须知这小主子好,映雪堂的娘子就好,映雪堂的娘子好,侯爷才好,连带着咱们下人都沾光。妹妹,你可晓得这理?”
婵娟一愣,倒是没想到玉玲会这幺直白地与她“推心置腹”,她明白这言外之意,思虑一会儿,应了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垂花门,春桃早已等在廊下,见她们抱着孩子进来,几步下了台阶,走到跟前对玉玲道:“老夫人让你候在外头,婵娟随我进去。”说着轻手轻脚地抱过玉玲怀里的孩子,临走时还状似无意地捏了捏她的手。
玉玲会意,点了点头。
婵娟快走几步上前打帘,春桃闪身进了屋里。
陈氏端坐在罗汉榻上,秋水在一边烧水沏茶,张嬷嬷服侍左右。见两人抱着孩子进屋来,她脸色微变,手里的茶盏当啷一声搁在桌上。
春桃率先打破尴尬,走上前两步,轻声笑道:“老夫人,生了个哥儿,您看看长得俊不俊俏……”
陈氏嗤笑一声,脸色铁青,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倒是一旁的张嬷嬷阴沉着脸,紧盯着襁褓开口吐了几个字:“个小孽种!”
春桃脚步一顿定在原地,脸色涨红,回呛张嬷嬷道:“嬷嬷这是说的什幺话,好歹是侯爷的骨血……”
张嬷嬷冷笑,白了她一眼,兀自打断她的话对着陈氏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您可得早下决断,这孽种无论如何也留不得!后院的那口枯井老奴查看过,扔下去保管登时就没了气,到时候任那小蹄子闹破了天去也无法……”
春桃和婵娟皆是大惊,背后冷汗涔涔,这是要置这新生的孩子于死地,屋里顿时窒息般的寂静。
陈氏紧闭着眼,想起夏烟说的话,君亭替那贱人谋划好了后路,改换了身份,连这孩子都有了正经的名头,把他这老祖母丝毫不放在眼里!她原以为君亭就是图个新鲜,用了缓兵之计,如今却成了死局。
解决不了那贱人,这孩子却落到了她手里……陈氏心里冷笑,君亭若与她翻脸就翻脸吧,侯府世子总不能是个孽种。手里捻动的佛珠蓦然一停,她正要吩咐张嬷嬷动手,永绝后患,却听得婵娟一声惊呼,“哎呦,孩子可是醒了……”
婵娟早就注意着老夫人的动向,虎毒不食子,只是受不得别人的撺掇。她平时看不惯张嬷嬷为人狠戾,更不能让她害了一条无辜人命,细细想了玉玲方才的话,一个大胆的主意立刻浮现在心头。
新生的孩子浅眠,何况众人一番喧哗,只是她们的注意力都在陈氏身上,并没注意到。婵娟突然的一声呼喊,春桃下意识地往怀里的襁褓看去,果然孩子微微活动着小手小脚。
婵娟再不迟疑,几步到了她跟前,使了个眼色给春桃,慢慢抱过襁褓,打开盖住头脸的一角包被,粉嫩的小脸儿显露出来。她笑着走到陈氏面前,俯着身子将孩子递给她,笑道:“老夫人快瞧瞧,哥儿生得像不像侯爷。”
其实婵娟心里直打鼓,保不准自己也受牵连,但她知道老夫人必定看中侯府血脉,兴许见过孩子一面能让她生出些恻隐之心,消了杀念。
甫一照面,陈氏生生定住,眼前的小人儿扭动着软若无骨的身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葡萄大小的眸子骨碌转着,面容粉嫩可爱,不哭不闹地盯着她看。陈氏颤栗着手接过,仔细端详,不自觉地笑着答了婵娟话:“倒与君亭有七八分像……”
张嬷嬷刀子似的眼神剜了婵娟一眼,婵娟擡头冷冷回敬。
陈氏见着孩子欢喜,让春桃去妆奁匣子里把之前收好的长命锁拿过来。
春桃松了口气,赶忙应了去了屋里,不多时手里多了支样式古朴,玉石莹润的长命锁,据说这是侯爷儿时佩戴过的,上回刁难周雪瑶时玉玲呈上来的信物,事后老夫人便让她收在匣子里。
陈氏接过长命锁,随手将璎珞珠子盘好,把金镶玉的长命锁轻手塞到襁褓里,隔着层包被,不至于让孩子触到温凉的玉石。正想再逗弄孩子一会儿,小人儿却小声哼唧着,哄了半天也不见好,嚎哭之声越来越大。
春桃连忙劝道:“老夫人,哥儿太小许是饿了,奴婢把他抱出去吧,映雪堂来人在外头候着呢。”
陈氏略一思索,把孩子交到春桃手里,又让婵娟提灯送行。
两人慢慢走到院里,才发现怀里的孩子哭声渐渐止了。春桃心里一喜,笑了笑,一边的玉玲迎上来,忧心道:“孩子可还好?”
春桃压低声音,愤愤道:“姓张的老虔婆妄图害命,多亏了婵娟机灵,快将孩子抱回去。”
玉玲心里一动,只觉自己那番话起了效用,她朝着春桃身后提灯的婵娟微微一躬,笑道:“多谢妹妹了。”
婵娟笑着回了一礼,提灯走在前头,两人一时无话,到了映雪堂的院门口,远远便看见灯火通明,她回转身子就要告退。
玉玲抱着孩子对她又是微微一躬,婵娟愣怔着回了一礼,听得她笑道:“恶人自有恶报,妹妹且宽心吧。”说完径自入了院门。
婵娟笑笑,背后灯火辉煌,去路昏暗沉寂,都是一样的庭院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