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瑶听绿萝说完她昏死过去后的事,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今日若没有及时赶回来的傅君亭,她莫说与他置气,这时候恐怕已经在奈何桥喝孟婆汤了。
当时想看一眼孩子的念头苦苦支撑着她,之后便顿感疲累,两眼一黑,陷入沉睡。却不知替她擦洗身子的绿萝绿茗眼见她身下汩汩流血,惊喊出来,本来妇人产子就是鬼门关走一遭,最怕的就是产后出血,一时止不住。
傅君亭头脑发蒙,疾走两步想到她身边却猛地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床边,摸了摸她的脉搏竟浑身一震。
他发髻凌乱,眼窝凹陷,暗青色的胡茬横生,不过短短半天就尝尽生死两味,还未从喜得麟儿的雀跃中回过神来,便要面临爱妻的死别。傅君亭强忍着泪提笔在书案上奋笔疾书,将药方子扔给候在一边的冬青,而后提着药箱奔进卧室,带起一阵疾风,绣牡丹花的屏风颤动不止。
玉玲从账房回来,却见孩子在床上嚎哭不停,绿萝绿茗哭着跪在床前,李妈妈哭着坐在床头呼喊周雪瑶。她顿觉不妙,快走两步到了床前将孩子抱到一侧的矮榻上哄慰,喝斥哭闹不休的绿萝绿茗,以免妨碍傅君亭施术,又拉过李妈妈让她去厨下备水。
情况比方才更加凶险,傅君亭给她施了针,总算是把血止住了,但玉玲仔细摸过周雪瑶的全身,她只在心口还留有一丝热气,浑身都冷透了,鼻息浅薄,几不可闻。床尾的被褥一片血红濡湿,浓厚的血腥味充鼻而入,傅君亭漆黑的眸子似乎也被血气沾染,眼底猩红一片,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拈针再下几处大穴,却迟疑不定,手抖得不像话。
玉玲飞快地擦了泪,哽咽着上前握住他的手臂道:“爷,你不能慌……”
傅君亭稳下心神,下针如神助,恰好绿萝绿茗送药进来,他挥开两个丫头亲自将她扶起,撬开牙关将腥苦的药汤灌进去。
周雪瑶气息奄奄,脸色苍青,口唇紧闭,药汤喝不下去,大多都洒在了他官袍的前襟上。他不得不用唇含住药汤,一口口的哺喂,最后将一枚雪白的参丸就着半碗温水喂她服下。
做完这一切,傅君亭累得站不住脚,坐在床畔给她把了脉,让众人给她换了床褥,另灌了两个热汤婆子放在周雪瑶脚下。孩子被绿萝抱去让奶娘喂奶,玉玲本想留下来侍候,话还没出口,却见傅君亭拿着小杌子坐在床头,紧拉着被下女人冰凉的手,替她暖着。
他身子高大,窝在矮凳上显得有些滑稽,玉玲眼角一湿,不忍再看,转身出了屋门。
傅君亭耳利,知晓此时无人,才终于落得泪来,脸上一片冰凉也顾不得擦,凑近周雪瑶毫无血色的耳垂,他低声唤道:“瑶瑶,你竟如此狠心要撇下我和孩子?”蓦然想起什幺,他摸着她的发又道:“是不是我没给你买甑糕,你生气了?瑶瑶,只要你醒来,我做什幺都好……”
泪眼朦胧间,他恍惚想起那年她八岁,在周府的湖中凉亭里绣花,只此一眼,便命定了后来的纠缠。他忽然懊悔地想,若没有强求圆满,就不会有这个孩子,是否还会落得如此结果……
是他不好,强迫她失身在先,又存了私心与她有了骨血,出征北苍时,他以身许国,写了放妻书,却不知她在府中怀着孩儿饱受煎熬等着他归来。事事都没有考虑过她感受,甚至事事亏欠于她,因为他以为岁月漫长,总有补偿她的机会,可是如今有了娇儿,尚且没有品尝够得之不易的喜悦,她却要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在世间承受万边孤苦……
傅君亭想大声哭吼,却如鲠在喉,胸腔仿佛塞满冗厚的棉花,半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头痛欲裂,恨不能此时随她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是要守着她的。
手心有股暖热慢慢涌来,他心头大惊,极快地揾了眼泪,起身试了试她的鼻息,又仔细摸过女人身上各处,终是缓缓舒了一大口气。心里那根绷了一天的弦猛地断了,他体力不支,歪头枕在床畔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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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瑶心里内疚,正想再问绿萝两句,只听屋门轻响,正是玉玲抱着那只红色襁褓绕过屏风缓步进来。她紧盯着包被的动静,张开手臂接过孩子,泪水不禁潸然而下,这是他们两人相融而成的骨血,逃不开的牵绊……
伸手轻轻打开包被的一角,婴儿的小脸粉粉嫩嫩,睁着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似乎认出周雪瑶的身份,张着嘴儿哼唧,小脑袋往她鼓鼓的胸脯蹭着。她晓得是孩子饿了,笑着单手解开单衣,扯下裹着香软粮仓的抹胸,虽是初为人母,没有半分经验,一番动作下来却显得轻车熟路。
方才喝汤羹的时候,胸口就有了湿意,不知道傅君亭给她开的什幺药,她服下以后胸乳鼓涨,差点溢奶,寝衣单薄,周雪瑶怕他看出端倪,才匆忙催促他去盥洗。她笑着轻轻托着孩儿的头颈凑近颤动的乳尖,小嘴儿哼唧着含住,轻轻吮吸,怕吃不到似的,小人儿还伸出手去握住那方绵软。
新生的孩子力气小,起初吸不出奶水嚎闹两声,软软的牙床碾磨着乳头,周雪瑶忍着胸口的疼,连忙哄慰调整着姿势,不一会儿便感觉乳头一阵酥麻,盈涨的感觉消了些许。低头看着孩子埋头在她雪白的胸乳间闭着眼吸吮着,周雪瑶感觉心都要化了,突然觉得如芒在背,她愣怔着转身看去,屋里哪还有绿萝和玉玲的影儿,只剩傅君亭站在屏风处,双手抱臂,嘴角弯弯,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瞧。
周雪瑶心头一跳,不过是给孩子喂个奶,这混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别扭着转过身去,压着嗓音嗔怒道:“你、你转过身去!”话音未落,她和怀里的孩子猛然落进他滚热的怀抱里,长臂一揽,避无可避。
傅君亭啄吻着她的唇,厚着脸皮道:“我的娘子想看就看。”而后又低头看看埋头在她胸脯里苦吃的孩子一眼,喉头紧涩,道:“今日喂过便罢,往后就交给奶娘哺养,你身子虚弱要调养段日子,坐够双满月才好。”
周雪瑶想了想应了声“好”,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鼻间盈满他洗浴过后的皂荚香气,顿感安心。她想起一直忽略的事,惊疑地问:“你不是上朝去了,怎会回府来?”
“骑着马还没到太和门,我胸闷心慌,差点从马上摔跌下来,怕你出什幺差错,就让冬青拿着令牌告假去了。紧赶慢赶回来,正好见你羊水破了,动弹不得……”傅君亭叹了口气道。
如此一番机缘巧合,倒让她顺利产下孩子,虽然之后又经历些凶险,现在总算平安无虞。
又听傅君亭沉声问:“怎幺处置夏烟?”一想起夏烟的挑拨生出如此之大的祸事,他便怒不可遏,若他不在府中,周雪瑶就是九死一生,现在哪还有闲情逸致和他叙话。
“我本来就是这几日生产,让她撞上也属巧合,正好借了这个由头,把她送走吧。”她想了想,补充道:“莫要杀人,就当为新生的孩子积攒些福荫。”
傅君亭笑笑,倒是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好低声应了她的话。
周雪瑶却无甚喜悦之色,从他的怀里直起身,盯着他漆黑晶亮的眼眸,她正色道:“傅君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要明媒正娶,那我便信你。可若是以后你有了其他女人,不管是妾是偷,我都会带着孩子一走了之,让你一辈子也找不着。”
傅君亭一愣,倒是没想过她会说这番话,掷地有声,让他生了些惊惶。重新揽住她的身子,他心里热烘烘的,轻声承诺道:“有你一个就够了,其他女人爷可应付不来。”想起靖和坊的宅子,又道:“等出了月子,我带你去那边的宅院看看,到时候在那儿备嫁,一会儿叫玉玲拿钥匙给你。”
周雪瑶知道他将嫁娶之事提上日程,笑了笑,想起回京的周嘉明,问道:“我大哥那边怎幺办?”
“唔……本来想去府上提亲的,可是你大哥知道实情不同意怎幺办?”傅君亭叹了一口气,周嘉明平日谦和有礼,但文人性子刚烈,若教他知道自己早早地拐了他妹子,甚至孩子都有了,恐怕要大闹一场。两人割袍断义事小,就怕不肯让周雪瑶嫁给他,想到此事,傅君亭头都大了。
“孩子都给你生了,我大哥也拦不住……”周雪瑶知他所忧,枕在他滚热的胸膛上宽慰道。
怀里的小人儿吃够了奶,蠕动着小身子,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乖巧地看着两人,似乎在认人。
傅君亭低头凝神看了孩子半晌,煞有其事道:“眼睛生得像你,嗯……这鼻梁像我……”
她拢着抹胸的手一顿,不禁噗嗤一声笑,大人看孩子越看越喜欢,更何况初为人父的傅君亭。周雪瑶“哼”了一声,不由得糗他道:“皱皱巴巴得像只小皮猴子,哪儿看出像你像我?”
许是听懂了娘亲揶揄的话,怀里的小人儿登时不干,伸动着藕节似的小手小脚哭闹起来。夫妻俩一时手忙脚乱,赶紧轻声哄着孩子,忽然几声玉翠叮当的轻响,周雪瑶偱声看去,却是一支古朴的长命锁,璎珞珠子晶翠,羊脂白玉温润含光。
“这是……”周雪瑶眼见此物眼熟,倒是认出来这是之前玉玲所说的什幺信物,不知为何又在孩子身上,她扭头不解地看了看傅君亭。
他轻笑不语,捞起床铺上的长命锁塞到她手上道:“这是我娘亲的陪嫁,我幼时佩戴过。当初怕祖母刁难你才留作信物,这下好了,物归原主。”
玉石纯净莹透,还带着他的体温,周雪瑶感动他的一番苦心安排,蓦地想起他送给她的玉牌被冬月所夺,心里难免一阵失落。她不敢问玉牌的下落,一是怕勾起那段伤心事,二来那也是傅君亭娘亲的遗物,却让她弄丢了。
看着孩子的娇憨模样儿,周雪瑶忙岔开话题道:“忘了问你,可给孩子起了名字?”
傅君亭眉眼含笑,缓缓道:“嗯,知道你怀孕那日就起好了。景星麟凤,轩昂自若,景轩,傅景轩。”说着还伸出手掌,一笔一划地写给她看。
“你既已起了大名,我便起个小名,叫陶陶可好?”周雪瑶细细想了想,提议道。
傅君亭一时听不出是哪个字,伸出手掌让她写给他看,周雪瑶缓缓在他掌心写了个“陶”。他恍然一笑,会意道:“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永以为好。”周雪瑶低头笑笑哄着孩子,红着脸又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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