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还有半个多月便是年节了,除去练兵,卫所无甚大事,傅君亭每日午后就回府来,当真兑现诺言多陪陪她和孩子。日日在外奔忙,他总是放心不下映雪堂,早早命人通了地龙,连窗户都覆了层厚厚的棉帘,生怕泄露进来一丝凉气,让坐月子的周雪瑶受了寒。
只是周雪瑶生下孩儿以后,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了,就连他下值回府说的也净是陶陶怎的了。想起那只小魔王,傅君亭顿时没了好气,打算今日故意晚回些时候,想看看周雪瑶有无挂念之意。
他打发了冬青,直接去了潇雨轩,几年前就备好的聘礼让丫鬟小厮们重新收拾打理过,已经拟好了单子,就等他验看。周雪瑶即将坐够双满月,傅君亭打定主意准备去周嘉明府上提亲,无论同意与否,周雪瑶他是娶定了,本来就该是他娘子,怪就怪世事弄人。
查验好礼单回院之时,他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忙完祭祖一事,周雪瑶曾央着他去后院梅园折几枝红梅,只是他后来身子不爽,高烧不退,哪儿还想得起这回事。好在潇雨轩离梅园不远,傅君亭笑笑,一脚蹬在院中桂花树上,一个鹞子翻身腾空而起,直奔梅园而去。
梅园专门有人打理,剪枝裁叶,侍弄得甚好。红梅傲雪凌霜,幽香浮动,如今开得正盛,傅君亭擡手折了开得红艳的三四枝,又怕花瓣娇嫩,冷风一吹便凋落了,便将梅花枝子拢在大氅里,缓步往映雪堂走着。心头一股温热,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爱花,猜想周雪瑶也定会喜欢,他心里急切,不自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蓦地感觉到寻常百姓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踏实。
不多时就到了映雪堂的院门口,他心里一喜,大步奔进屋里,撩开帘子笑道:“瑶瑶,我折了几枝红梅,你看喜不喜欢……”
屋里的周雪瑶正拥着绒被倚靠在床上,闻言大惊,赶紧擦了脸上的泪,让绿萝出去伺候他洗漱换衣。
傅君亭净了手,随手将梅花插在桌上的玉瓶里,解了大氅悄声绕过屏风,却见周雪瑶神色恹恹,无精打采的对着他笑。他心里一疼,几步到了床前,拥她入怀,问道:“可是吵醒你了?都说让你莫要亲身哺喂陶陶,怎幺就是不听呢,这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
周雪瑶自生产以后奶水颇多,可是陶陶多抱去奶娘那里哺养,她涨奶难受,傅君亭不在家时只得挤掉。后来她实在受不住胸口的涨疼,只好偷偷抱来孩子自己哺喂,昨日被下值回府的傅君亭撞见,两人生了些争执,现下见她忧心伤神,他缓了口气和她说话。
周雪瑶摇摇头,哽咽着解释道:“不为此事,只是今个清早扶云堂来人将陶陶抱走了,玉玲去催过两三次,可是连门都没进去过。君亭,孩子莫不是出了什幺事……”话音方落,热泪禁不住滑落到腮边。
傅君亭一愣,没想到祖母还是不曾放过,他伸手掏出怀里的帕子替她拭了泪,道:“莫怕,许是祖母看重曾孙,多留了些时候,我这就去扶云堂把陶陶抱回来。”说罢又瞥了守在床畔的绿萝绿茗一眼,微微厉了口气道:“看好你们的主子。”
绿萝绿茗连忙应了。
傅君亭披上大氅转身出了内间,他脚步匆匆,没有看到背后周雪瑶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
正是隆冬时节,今日的天色始终阴沉着,午后终于下起雪来。朔风冷冽,冰凉的霰雪刮打在脸上,微微的疼。傅君亭拢好大衣,不多时就到了扶云堂的院门口,正巧碰见吃了闭门羹的玉玲往回走。
玉玲自然知道他来所为何事,紧走两步到了他跟前,垂头丧气地无奈道:“爷,春桃劝了老夫人,却是一点用都没有,奴婢连屋门都没进去……”
傅君亭瞥了眼灯火通明的正屋,隐隐约约地听见孩子的哭声,这幺远的距离还能听见,想是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心骤然提起。蓦然想起周雪瑶泪光莹莹的模样儿,傅君亭心里怒火中烧,挥了挥手,嘱咐玉玲回去看顾,擡脚进了院门口,一把掀起帘子,闪身走进屋门。
屋里暖意融融,茶香氤氲,陈氏用过午饭,正端坐在圈椅上饮茶,唯独内堂的婴儿啼哭不止,扰了这静谧安祥。见傅君亭进来,陈氏眸光一暗,冷冷瞟了他一眼,知道他的来意却没有开口。
傅君亭吐出一口浊气,沉下心来,随手抖落身上大氅的雪粒子,随即跪下行礼道:“孙儿来给祖母请安。”
“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倒是难为你有心了。”老夫人嘴角一抹哂笑,搁了茶盏在案上,讽刺道。
陶陶的哭声依旧不止,嗓子都有点沙哑了,一声一声仿佛鼓槌重重砸在傅君亭的心头,震得耳膜也隆隆作响。
傅君亭赔笑道:“说来也是,如今天气严寒,祖母身体不好,更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婴孩。孙儿这就把陶陶抱回去,就不打扰祖母休息了。”说罢径自入了内堂。
“你个孽障!”陈氏怒气横生,猛地站起身来,抄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朝着傅君亭扔过去。
叮当的几声脆响,温热的茶水四溅,碧绿的君山银针混着茶水泼洒在大氅上,顿时染湿了一大片,一时间甚是狼狈,傅君亭的脚步一顿,忍着怒气回过头来,“祖母这是何意?”
陈氏冷哼了声,“打算什幺时候迎娶那狐媚子?”
傅君亭闻言蹙了蹙眉,“大年初八,陶陶的百日宴和婚宴一起办。”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祖母我也不多加干涉。只有一点,孩子放在我这儿养。”
“不可。”
“不可?!你也不怕那狐媚子教坏了孩子……”
还没等陈氏说完,傅君亭进了内堂,只见秋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哄慰,陶陶伸蹬着小手小脚,握着小拳头号啕大哭,眼角时不时有豆粒大小的泪水滑落。他心里大疼,怒声道:“把孩子给我!”
秋水惊骇,抱着孩子慌忙起身,往后躲避。
傅君亭懒得跟她废话,伸手一拂秋水的臂膀,她只觉胳膊一阵酥麻,霎时就松开了手。他眼疾手快,劈手夺过她怀里的孩子,揽进自己的臂弯,又手忙脚乱地拢好包被,低头亲了亲婴儿的额角,轻声哄慰道:“陶陶乖,爹爹这就抱你回去找娘亲。”
许是知道抱着他的是爹爹,陶陶小手伸抓着傅君亭的衣襟,小脸涨红着,哼唧几声,哭声渐渐止了,只眨巴眼睛盯着他看。
傅君亭将孩子的小身子裹好,又用被角蒙盖住头脸,随即大步离去。
临出门时听祖母哀声道:“傅君亭,你倒是个痴情种,若今日你抱着孩子走出扶云堂的门,往后就莫要再认你的祖母了……”
傅君亭浑身一震,转身撩袍跪下,痛心疾首道:“祖母一口一个狐媚子,您可知那是我的妻,我孩儿的母亲。孙儿六岁时没了娘亲,得祖母垂怜养在膝下,如今才有了这样一番建树。今日难不成也要我的孩儿刚满月也没了娘亲?”
提起他娘亲,陈氏心中有愧,底气不足,讷讷道:“不过是放在我身边教养……”
“祖母年老,保养身体要紧,照顾陶陶难免力不从心,平日多让春桃抱来瞧瞧就好。瑶瑶还等着,孙儿先行告退。”说罢,傅君亭不等她回话便起身离去,漫天大雪中他的背影萧瑟,却毅然决绝,徒留陈氏在屋中连连叹气。
***
扶云堂离映雪堂不远,但风雪交加,傅君亭又紧赶慢赶,以至于雪花落了满头满脸。他把襁褓用披风盖好,却还是湿了一个被角。
走到院里时,周雪瑶听见动静撩开棉帘就要冲出屋来,绿萝绿茗两人都拦她不住。
傅君亭三两步到了她跟前,忍不住轻斥道:“这幺冷的天往外跑,也不怕落了病根,到时我定要熬些苦药给你吃。”
周雪瑶满眼都是他怀里的陶陶,心都要跳出胸膛来,含着热泪道:“快把孩子给我,我一天没抱过他了。”
傅君亭嘴上说得狠,到底怕她伤神,连忙将孩子递给她。
襁褓里的陶陶睡得香甜,可是被褥湿冷,冻得他不时哼哼两声。
周雪瑶心里大疼,让绿萝取来新的被褥和红兜兜给他换上,忙活完才抱着陶陶靠在床边歇息。
“瑶瑶睡会儿吧,你熬得眼睛都红了。”傅君亭俯身给她脱鞋,发觉她双脚冰凉,忙将那双纤足揣入怀中煨暖。
“君亭,我害怕,怕我一醒来陶陶又不见了。”周雪瑶盯着怀中孩儿的睡颜,眼睛都不敢眨。
“莫怕,我守着你们,不会有闪失。”傅君亭给她盖好绒被,搂她入怀哄慰道。
周雪瑶果真安下心来,慢慢依靠在他身上睡熟了。
醒来时天色昏暗,屋中也无灯火,身边人紧紧搂着她,通身都暖呼呼的。
她懒懒地伸伸腰,那人立刻惊醒,轻声道:“睡醒了?”
周雪瑶不答他问,左右环顾都没有陶陶的影子,有些着急地推推傅君亭问:“孩子呢?”
“孩子饿醒了,怕吵着你,我让绿萝抱去奶娘那儿了。”傅君亭回了话,又有点吃味,“从我回府来,你一句都没有问过我!”说完心里醋意更盛,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末了还不解气,又要去呵她的痒。
周雪瑶怕痒,连连躲闪,还是被他逮住抓挠个痛快,笑得眼泪掉下来,一整天的愁苦都烟消云散了。
“我生了这一个你就这般,日后我要再生七八个,你岂不是要天天泡在醋缸里?”周雪瑶娇哼了一声,故意糗他。
她身子虚弱,早先吃过虎狼之药,怀孕已是他强求而来,加之生陶陶时,她血崩难产,近乎丧命。每每想到此事,傅君亭都后怕得出一身冷汗,他正色道:“我不想你再生了,有陶陶这一个就足够。”
“嗯,也好。”周雪瑶窝在怀里,想起他风尘仆仆,抱着陶陶踏雪而归,不由心里泛酸,心疼道:“老夫人为难你了吧。”
“祖母想把陶陶放到她身边教养,可祖母年岁大了,不想她多费神。”傅君亭搂紧她,沉声道:“其实我也有点私心,我幼时失恃,陪伴在娘亲身边的日子不多,说来惭愧,我对她的容貌都是模糊的。我不想以后陶陶对你也是这般不亲近,平白失了母子情分。”
周雪瑶不知他有这样的心思,安慰他说:“陶陶在我身边,我总会安心些。”
“婚宴定在初八,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傅君亭喜上眉梢地转移话题,说着手还不老实,滑下被子里去揉摸她腰间的软肉,“总算长了些肉,还要再养养,要不婚服都撑不起来。”
周雪瑶算算日子,还不到一个月了,她惊呼道:“我大哥知晓这事吗?”
说起这事,傅君亭就头疼,他无奈道:“我跟他提过娶亲一事,只是他不知道我娶的是你。”
“……”
“我打算亲自上门送请柬,怎幺着他也得来随份子。”
“哼,小心我大哥把你打出门来!”她捂着嘴笑倒在床上。
傅君亭挑挑眉,提议道:“那咱们俩一起去,做一对苦命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