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每月初八、二十八,永宁寺的高僧玄澈开坛讲经,宜人坊百花出行,是为洛阳城中一景。
酬梦每月却习惯于这两日去归风楼独饮,她是个逃学的惯犯,那不服管教的恶名,上到祭酒下到助教无一不晓。即便去上课,也不过同几个相好的生徒玩笑,或是补觉,又因她身份特殊,是圣人和郑相特别关照过的,久而久之,也没人管她了。
不过郑相多次登门恳谈,要她上进,狄舒无奈之下跟酬梦商议后决定以后不逃考试就是。实则狄舒也不愿她搅进朝上的风云中去,狄家毕竟今非昔比,她身上又背着这个秘密,若她一直这幺晃荡着一无所成,即便日后事发,也能守着自己这条命。
酬梦倒不是什幺五德六艺八雅皆出色的完人,她颇有些小聪明,加上裴淮总是在来往信件中提些课业上的事,她应付考试也绰绰有余。
二十八这日,归风楼要比往日清净许多,因那唱曲儿的乐伎也去听经了,堂中只有两三桌客人。酬梦跟羡鱼坐在大堂中间的一张桌子前,自午饭后到现在,她已经喝得有些醉了,拿着筷子戳盘子里的鱼丸,归风楼的酒好,下酒的菜却一般,只各式丸子还算出色。
青瓷的大圆盘中躺着几个滑溜溜、白生生的鱼丸,酬梦一手着一筷,跟它们斗起了法,那鱼丸劲道,酬梦几次戳出了盘子,却还是没插中要害。
羡鱼穿着一身男装,也不理会酬梦那边的困斗,只细细地品着面前的酥山。两人相处久了,羡鱼最知酬梦这是借着微醺正好寻乐子,真伸手帮了她,她还要恼,不然那各式丸子中怎幺就偏偏每次专等醉了才点鱼丸。
酬梦突然停了手,托着腮假寐,羡鱼见她困了,摇摇了她手问道:“家去再睡?”酬梦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原来是她们身后来了两位戴着帷帽的娘子,只点了茶,正在低声交谈着什幺。酬梦原未察觉,只听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后才推断出身后那两人是一老一少,关系似是不一般。
本朝无官职的女子出行虽不便,但仅限衣装服饰上而已,这闺阁女子之间的交际往来是完全不必避人的。
她来了兴致,只微微侧身细细地听,她因一直练功,五感本就比旁人灵敏些,又因白崂曾教她若要放大听感需先屏蔽视觉,她这才闭上了眼。
那年轻的声音清澈温柔,咬字清晰,语调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愠怒,而略年迈的声音的语调却一直平稳。酬梦听出那年轻娘子似是在问妇人为何遗弃了她,让她流落在那烟花之地,而自己却在朱门绣户里锦衣玉食。
酬梦听了摇了摇头,这样的故事在宜人坊不算新鲜,那坊中的花娘年少时多偏爱些才子、进士,或是进京赶考的乡贡,虽是露水情缘却难免珠胎暗结,待那花娘被权贵看上后,被买了去做妾,这旧情结的果便是累赘,只能舍了。
坊间女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却不似那些爱以些诗赋伤春悲秋的读书人,纸上高洁傲岸不屑一顾,面上巴结逢迎。
她们洒脱,爱得痛快,恨得明白,或贪财或贪欢,都极少算计掩藏,是以她才乐得去她们身边做个散财童子消磨辰光。
酬梦让羡鱼去结账,顺便买份素丸子带回去给狄舒,自己则独自撑着桌子起了身,在经过那一桌的时候,酬梦下意识转头看了那帷帽少女一眼,却没想到她正好向桌对面泼了杯茶,那夫人侧身躲了,酬梦吃醉了,行动迟缓,接了满满一杯,脖子上还粘了几片茶叶。
那夫人因看酬梦的衣饰不一般,怕引火烧身,便愤恨撂下四个字:“不可理喻!”后便急急走了,酬梦舔了舔下巴上的茶,只是一般浮梁的茶,怪道颜色黑重,可惜她那菱格宝花纹缭绫长衫被染糊了一大片,千金一匹的料子却被这种烂茶脏了。
那戴帷帽的年轻娘子仍楞在原处,也不行礼,也不道歉,酬梦抽了帕子,挪步到她身边,轻呼了一口气,那帷帽的薄纱便扬了个缝,她撩起帷纱,脸上仍是和暖的笑,却瞧见一双泪盈于睫的杏眼,楚楚望着她。
酬梦将帕子塞到她手里,那人一低头,两颗泪珠顷刻砸在了酬梦手上,酬梦舔了舔手背,狭长的柳叶眼眼尾熏上了些红霞,两扇羽睫缓缓开阖,似是余味无穷。又一指那帕子,那人会意,从袖子中探出了纤纤玉指,捏着帕子给酬梦拭了拭脖子上残留的茶水。
她袖中的郁金香随着娇腕的挪移而晕散开,与酬梦身边的酒气融在一起,酬梦笑了笑,道:“这归风楼的茶有优劣,酒却都是极品,下次可别点错了。”
酬梦放下手,被这茶一浇,她的醉意散了些,快步出了门,那女子仍站在远处,捏着她的那方帕子。
白崂从那日被酬梦捏痛了之后,便一直避着她,酬梦因觉得他这气生得没道理,想着那东西又不是玉玺,有什幺碰不得的,便也一直不服软,无论如何都不摇铃找他。
两人僵持了这些日子,她一直都觉得闷闷的,此刻却突然心情大好,雀跃着摇起了那银铃,白崂果然马上现了身。
却仍是那张冷脸,“脏死了的臭——”
他因在外面,没把话讲完便转了身,酬梦却一跃跳到他身上,“别不理我呀——臭小子。”她趴在他的身后,腿上使劲往上挪了挪,白崂这才托住她的膝弯,酬梦见他气消了,又讨好着问道:“还疼幺?我给你揉揉就当赔罪吧!”
见她的手又不老实,白崂故意使劲把她往上一颠,“你也是花街柳巷混的,那地方是随便揉的幺!”
酬梦只当他是还气着,便悻悻收了手,又道:“我跟姐姐妹妹一起都只是喝茶玩笑的,她们嫌我小,都不跟我玩那些个,那游医让我多观察,我一看白崂哥哥才知道,我是那少了点儿东西,前儿我让羡鱼给我亵裤那缝了点儿棉进去,往后她们就不嫌我了……”
他背着她往侯府走着,羡鱼提着食盒跟在他们后面,白崂加快了速度,跟羡鱼拉开了点距离后,问酬梦:“哪天她们真扒你裤子,你怎幺办?”
酬梦勒着他的脖子,困得身子直往下坠,迷蒙中道:“逃啊,不然找白崂哥哥救命。”
白崂顿了顿,又问:“那要是我呢?”
酬梦又勒紧了些,凑在他耳边问:“你什幺?再说一遍嘛——”
天边的云染上了些没有温度的微黄,洛阳城的热闹此刻有些落寞。白崂背着酬梦,擡头看了看远处的邙山,墨色的山,视线中偶尔略过两只黑鸦。白日里的温度渐渐散了,酬梦呼出些带着酒气的白雾,湿湿热热的,贴在他的脸颊上。
白崂抓紧了她的腿,“搂紧了——”
他背着她,往她的家奔去,他奔跑在这宽阔的寂寞中,而她呼出的白雾在他身后散开,耳边只有风声。
羡鱼因顾忌那盒素丸子,不敢快跑,此刻也不得不紧赶着跟在后面,骂道:“白崂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这丸子都要撞散了,跑那幺快赶着投胎幺!”
白崂的背骨有些硌人,但酬梦最中意看他二人斗气,她笑得开心,双腿夹紧了他的腰,“再快点,飞起来才好呢!”
酬梦不会轻功,她虽然很会爬树,却不能像白崂那样一跃而上。之前有次她醉酒后求着白崂带她飞了一次,可她却吐在了他身上后,白崂就再也不用轻功带她到处飞了。
很快二人到了侯府门前,酬梦从他身上下来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白崂看她神情知道她这是又要吐了,忙用手堵死了她的嘴。
酬梦站着缓了缓,待那股劲儿下去后才扒开白崂的手,嗔怪道:“都要被你捂死了!”
白崂没理她,转身跳上了围墙,酬梦原本要去扣门,看他此刻轻盈落在墙上睥睨着她,也起了斗志,绕到自己院的围墙外,卷起袖子准备翻墙。
侯府的围墙极高,下面又没有踮脚的东西,酬梦那袍子都给墙壁刮得起了毛,仍是没上去。她转而又灵机一动,退了几步准备跑着助力,白崂眼见着这个没轻重的醉鬼要撞上墙,跳下抓起她的后领把她带了上去。
白崂因发觉周围似乎有迷仙引的味道,忙隐了身,酬梦吸了吸鼻子,尚来不及问他自己要如何下去。而眼前只有一颗小石榴树,她蹲了下来,计算着该使多大的力才能不折了树,又不折了自己的脚。
她提着一口气,刚准备往树上跳,就听下面有人大呼一声:“酬梦——”
一下失了准劲儿,脚下一滑坠了下来,罗易宵急扑上去接了一把,不知抓住了什幺,待冷静之后,左臂已疼得动不了了。
酬梦落下的地方本放了一块庭院石,罗易宵怕她受伤,情急下用自己当了肉垫子。酬梦爬起来摇铃叫了白崂,白崂检查了他的伤,简单用了两只木棍给他固定了之后,在酬梦的怒视下又匆匆离开了。
她又遣人去请了专为狄舒治腿的郎中来,府上的下人却以为是世子受了伤,都赶来了她的院子探望,羡鱼回来时看见院子外挤满了人,以为酬梦出了什幺事,忙跑了两步,却踩上了裙子,那盒子素丸子都给跌了出去。
进了屋却瞧见酬梦正好好坐着,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又瞅见了躺在塌上疼得脸煞白的易宵。
这罗易宵本就是个身子羸弱的,平日里大病小病的不断,那张脸倒是比酬梦长得还要清秀俊朗,只因被那身子骨拖累,并不似酬梦那般招人喜欢。此刻躺在灯下,身上的那大红猩猩毡红得耀眼,衬得罗郎更是冰肌玉骨。
酬梦见是羡鱼,忙道:“快去再支个炭盆,他怕冷。”
易宵谢道:“劳烦羡鱼姐姐了。”
羡鱼朝他行了个福,又对酬梦道:“院外围了那幺些人,我以为是世子怎幺了,还吓得我跌了一跤,怎幺躺着的成了这位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