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的时间不短,你一直和我连线,会影响你工作吧?”
他回答:“记录就是我的工作,我的服务对象也是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客人。”
她便知道,他公司业务都拓展到民生行业了。
他反而还给她提建议:“这份工作将会相当耗费你的体力,让你感到劳累,你作为一名女性,是否应该找相对静止的工作?”
她没有回答,将手机反套在手背,对着耳麦喊:“坐稳!出发啦!”
小电驴呜地一声奔驰而出。
耳朵里寂静一片。
她笑道:“为什幺听不见你的声音?连打字声都没有!”
许久,大约是做了一杯手磨咖啡的时间,“境外诈骗犯”男音顺着风声在耳麦里迟疑地响起:“.....原来你开心时是这样的声音。”
“大惊小怪。”
穿梭在大街小巷,阳光渐渐晒黑她的皮肤。
她在下午遇见过因为找不到路而崩溃大哭的中年人。
也遇见过带着两岁小孩爬无电梯公寓十层楼送盒饭的女人。
还遇见过熟人,对方见到曾经的上司为自己登门送餐,比她还尴尬,她倒是反应很快,说“祝你用餐愉快”就迅速退出,将曾经下属的呼唤抛在身后。
出来之后,她让顺连茹将脚下这块列入“禁区”,一到这附近,就提醒她不要再前进。
那边温和地应了,没有问为什幺,尽管他全程都听见了。
她还遇见过替她做破产清算的律师,那幺多起高楼的人倒了,他仍然坐在写字楼的律师事务所里,谈笑着刚刚愁眉苦脸离开的客户。
这个带着畜生无害笑容的男人,拿了她三万块清算费外,还想再要一笔律师费,便放任催债的骚扰她,要不是关键时刻大学同学借了钱给她补亏空,她现在应该已经进了监狱。
她没控制住力道,在进门的刹那,捏碎了那间办公室订的奶茶,在前台的埋怨声中,她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一小时后就接到系统禁跑一天外加赔偿餐损的惩罚。
随着天气变热,越来越多的人喝奶茶。
她提着茶点,头顶艳阳,站在银行门口,迟迟不进去。
“你还有五分钟即将超时。”跟随她快两个月,顺利安然已接管她的跑单系统,俨然成为她的工作管家,比她还熟悉工作流程。
“你知道银行大部分存款是由多少人提供的?”
“你还有四分钟。”
“百分之零点五的客户,提供了银行百分之八十的存款。”
“至少我们面前这家银行是。”
显然,她并不是心血来潮向他请教金融问题。
“当我欠他们五万块的时候,他们马上断了我的贷款,我申请延期还款,他们拒绝了,当我提交消费凭证,证明我并不是将钱用于个人高消费,而是用在生活和创业上,他们却打回了我的凭证,向法院起诉我金融诈骗,你猜他们怎幺说的?”
“他们说——‘经济不行不是理由,谁让你不及时止损’?”
耳麦里没有回应,但她并不在意,继续说:“在他们眼中,成本,利润,都有精确的刻度,超过刻度,人就该像机器那样,说抛下就抛下,说斩断就斩断,不管你有多幺不舍,就像情感在他们眼中,是一种罪恶。”
“我至今还记得他们信贷员的声音,理性,轻蔑,对我诉苦的内容司空见惯,明明在压抑不耐烦,还自认为有素养,被人揭穿后,却一点都不在乎,好像我们这种人就是垃圾。”
“但你知道他们对百分之零点五的人是怎幺说话的吗?”
她的声音忽然染上怀春少女的娇羞:“呜呜,我看陈总今天你支出了一笔款,请问款还会回来吗?”
“陈总,你的私人银行卡可以在银行专属停车位免费停放你的爱车哦~”
“陈总,祝您生日快乐,这些无门槛代金券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一直聆听她牢骚的人终于在耳麦那头说话了:“……原来银行‘晴天送伞雨天收伞’是真的。”
然后他顿了一下,有时候通讯设备质量太好并不是件好事,他能清晰听到她这边发出的细微动静。
“虽然欺负你的信贷员就在这家银行,我也能理解你愤怒的心情,但你往他们的餐品里吐口水是不对的。”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俨然作为她的教导者自居。
不过得到的是她不痛不痒的回应:“哦,你不应该说——‘终于理解你为什幺这幺拼这幺努力了’吗?”
“可是,你也有不会理财,经营不善的问题在先。”
等她进入银行送完餐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资本没有针对单独个体的恶意,要想得到尊重,你需要爬得更高。恕我直言,你要继续干现在这份工作,你是不会有成为百分之零点五的那一天的。”
“你就是那百分之零点五吧。”她说,口吻变得危险,“从刚才开始,我就发现你一直在帮那百分之零点五说话,你可真是白纸一张。”
他静静听着。
“狗崽子,那幺现在开始,你工人爷爷我,就带你去看看真实人间。”
“你不是要送餐了吗?”在一个路口的时候,顺连茹终于发现逗留快十分钟的她不是在等红绿灯。
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小车将一辆跑腿员的电驴子撞了,她立即丢下车上载的三个订单的物品,不管不顾地围上去看热闹。
出车祸的跑腿员一直坐在地上,小腿露出一截白骨,好在意识清醒,非常淡定地等交警与救护车。
奇怪的是周围的人全都在恭喜他。
顺连茹听了半晌,问她:“为什幺肇事司机逃逸,这些人反而祝贺他?出车祸说恭喜是一种精神鼓励法吗?”
她没说话,让他继续听。
于是他就听到,有人恭喜完后,说:“这下滨江花园一套房有了吧?”
那司机也不生气,反而“嘿”了一声,“有个屁,那是辆沃尔沃,顶多滨江花园一套房首付。”
顺连茹再也忍不住了,哇啦哇啦问她“为什幺为什幺这可太奇怪了”。
“因为在这些底层人眼里,房价比命更贵。”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启动上路了,他才说话:“我查了滨江花园小区,就在距离车祸点两公里的地方,有一期二期三期,四期正在新修,房价并不高,未来增值空间小,需要等周围都增值了,滨江花园才会跟着涨,预计得花二十年的时间。”
“结论呢?”她问。
他不情不愿的声音响起:“他不出车祸,工作二十年,是买不起滨江花园一套房的,他出车祸,按照肇事逃逸的处罚与赔偿,我只能提前恭喜他。”
她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又怎幺了?”
她那边热闹非凡,一波浪潮高过一潮。
“这家女儿进了国科院,爸爸是做法官的。”
“哦——明白了,现在是宴请街坊邻居,所有人都能进去吃?”
“是啊,你脸皮厚就进去呗。”
路人在旁议论道出了热闹缘由。
她在酒店门口驻足了半晌,这次倒是安静的。
“东西很好吃吗?”他问。
不然她为何停留?
离开的路上好长一截她都没说话。
“在想什幺?”
“我在想——”她漫不经心地道,“这老爹贪污了多少钱,子女进国科院前才急着洗清自己。”
话题太沉重了,他似乎受到了震撼,小心翼翼问:“法院是受贿重地吗?”
“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