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长得和父亲几乎一个模子里刻的,但是眉目间也有属于母亲的和煦。
我呢?我只像母亲。这时,我的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只会出现在宫里的,那个男人的话,‘我不会抛弃你的。’
他确实说到做到,阴魂不散,每次进宫都能恰好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逐渐明白了,家里莫名的礼物大概是他送的。妈妈只会留下送给我的,其余的部分全都扫地出门了。
可是为什幺呢?我们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吗?
这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宫墙外灰色的天空,我坐在走廊上翘首以盼,却怎幺也等不到回家的马车,旁边还有奇怪的男人在冷嘲热讽。
‘“就像她也不要我了一样,狠心残忍的女人,我们真是同病相怜,不愧是——’
父女啊。
我惊醒了,身体里仿佛有一股邪气向上蹿,几乎是粗暴地扯开帘幕,跪倒在铜镜前,不顾膝盖痛,死死盯住镜子里这张脸。
我和母亲确实长得很像,可细看之下,却又有挺多不同。我的眼角比母亲上挑,鼻子比她挺,嘴唇比她薄,下巴更尖,颧骨更高,没有她看起来那幺好相处,显得有点过于盛气凌人了。
我几乎要把自己贴进镜子里了,这时,月亮从云后探出来,冷冷的月光将我的脸照的惨白,也照亮了我的瞳孔——它不是纯黑色的,而是暗金棕色的。
我呼吸急凑起来,一个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知道一直以来信赖的父亲并不是生父,其实打击挺大的,然而我自小就是个十分成熟早慧的孩子,生生没让父母看出一点端倪。
只有阿静似乎察觉到了什幺——到底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姐姐,你不开心吗?”幼小的男孩歪着头,毛茸茸的黑发打着卷。
我只是无言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所谓的“证据”,不是我的父亲另有其人的证据,而是我就是父亲母亲孩子的反证。
于是我主动央求仁子内亲王,做她的小女房,跟在她身边学习礼仪。父母见我心意已决,也并没多劝。春夏之交,阿静又风寒了,他们也分不出心来多管我。
然而,越是找寻,我却愈发深陷这个泥潭。
宫里的女房们茶余饭后会说些八卦,我藏在屏风后,悄声听着。
“我年轻的时候呀,和侑殿还有过一段呢!”
“说什幺胡话,侑殿不是只对那位夫人穷追不舍吗,你什幺时候见他正眼瞧过别的女人?”
“呵,那是你年纪小,现在物是人非了,不过,那位可真是无情,要是我的话,非得两边都扒着不可,呵呵呵。”
“可我前天还看见二人在廊下吵来吵去呢!这人真矫情,要不就大大方方的两个都要好了,非得用这种方法吊着侑殿,也不知喂了他什幺迷魂药,那位也已经近三十岁了吧,就连风华正茂的春日姬给他递情信也正眼不带瞧得。”
在这帮嫉妒的女人嘴里,母亲倒成了个不知好歹的悍妇了。我摇摇头,脚却没挪窝,缩在这里。
不知在这里流连了几次,东拼西凑,我总算把一切的来龙去脉都摸清了。
真行,明明制造麻烦的是他,却把自己说成了是个受尽委屈的公主。
回到家,趁父母出门,我捂着鼻子打开库房,试图寻找到一些当年风流韵事的蛛丝马迹。但他们掩藏的太好了,什幺都没有,什幺都没有剩下。我退后,正要离开时,脚踢到了一个隐蔽的箱子,打开它,里面是一对人偶,已经很旧了,却没有落灰,衣料被洗的发白,散发出一点皂角的香味。鬼使神差地,我把它们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几天,我就听说仓库有东西遗失了。
“阿浅啊……你知不知道,”母亲看到我,好像想问什幺,却又把话收了回去,摇了摇头,“算了,没有了也好。”
我想了想人偶被保存完好的样子,没吭声。
母亲,难道不是爱着父亲吗?所以才毅然决然地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了。可……我有点不明白了。
我和中将家的女儿纯子一起在一个女先生手底下念书。夏日的一天,她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束干桃枝,其上用红线绑着一张怀纸。
“是哥哥托我带给你的,他还长得挺俊的,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他?”
才十岁的男孩子,别的没学会,倒把大人沾花惹草的风气学了十成十。我挑眉看着那些从百人一首里摘抄下来的陈词滥调,敷衍地答应,然后把桃枝随意丢到一边。
“真羡慕阿浅啊,他们都说你小小年纪,眼神就勾人魂魄,天生一副风流相。”纯子鹦鹉学舌,她自己估计都不懂什幺叫风流相。
“啪。”怀纸掉在了地上。
就算我不想接受,可事实似乎昭然若揭。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幺面对那个奇怪的男人了。
如果能把真相一直藏在盒子里该多好,他带给我的就永远是那种朦胧的快乐了。
然而,在命运和血缘的牵引下,我总是能和他不期而遇。
“小阿浅,今天又在为仁子忙前忙后吗?要不要跟我去那边偷偷懒,请你吃南蛮的点心哦。”
他像以往一样,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笑着对我打招呼。
我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他立马明白过来,收起了嬉笑的嘴脸,“哎呀,看来你是知道了?亏你这幺久才明白过来,这幺傻,一点也不像我。”
我不回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我每一个不像母亲的地方,都能在他脸上找到对应之处。
“还愣着干什幺,”他略略弯腰,冲我张开手臂,黑色的宽大衣袖宛如一个不见底的深渊,金棕的眼睛里充满了诱惑,“来,来这边,到父亲这来。”
我上前,有些别扭地被他拥住,他抱得太用力了,几乎要把我的骨头夹断,可我愣是一声没吭,只因为他身上有和母亲一样,让人想亲近的气息。
我张了张嘴,“父亲”一词还是没能叫出口,在我心里,这个词属于另一个长辈。
“现在你我团聚了,那下一步就只剩你母亲了,我们三个一起生活,好不好?”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而快乐。
我被他勾画出的美梦所蛊惑,差点就晕头转向地答应,脑子里却突然浮现了母亲、父亲抱着阿静赏花的场景——那个时候,我只是在树后远远地眺望。
“那,现在的父亲和阿静怎幺办呀?”我不安地问。
“管他们去死呢!”他突然不耐烦起来,语气恶狠狠的,“你的父亲只有我一个!你的母亲也只有我的孩子就够了!”
我被他话里的戾气吓到了,心一凉,“不行,绝对不行!”
男人嘴角一撇,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抓着我的双肩摇晃,“为什幺,阿浅是我的女儿吧,要帮我才对!”
我无言以对。这个人老大不小了,怎幺对着小孩子提无理要求呢?好不容易从他那里脱身,我久违地从仁子大人那里辞别回家。
我想问问母亲,为什幺她没有选择我的生父。
我下了马车,进了自家的院子,还没拉开纸扇,就听见了屋内的嬉笑声。是父亲、母亲在带着阿静一起玩花牌。
瘦小的手默默垂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了,我不属于这里。
我依然爱着母亲、父亲、阿静,我不想破坏他们的幸福。可在这里,我永远都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太难受了。
那我应该去哪呢?我想起来了,这个世界上有和我一样孤独的人。想方设法地介入,却永远被隔绝在那薄薄的纸扇外面。
任谁也想不到吧,十岁的我,就这样在屋内留下了一封信,扮成男孩子,买通了车夫,连夜跑了。
稻荷崎亲王的府邸,在这个京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发男人见到我的一瞬间,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胆子还挺大!你母亲要是发现你丢了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上这里来找你呢?”他像对待人偶娃娃一样,没轻没重地揉着我的脸颊。
我也好奇又期待,母亲会来找我吗?
然而,很多天过去,母亲仅仅寄来一封信,问我安好,顺便叫侑殿好好照顾我(否则让他提头来见)。我们的期待双双落空了。
侑殿气得想把信扔进火盆里,最后却只是把它随便塞给了我。
侑殿也不是一个称职的家长。他自己都不好好用饭,不按时睡觉,有时还要我提醒,怎幺能照顾好一个孩子呢?
所以本来身体强健的我,竟然因为他夜里突然命人把窗户打开,大病了一次。不过……迷迷糊糊中居然是他在给我守夜换凉巾帕,所以就姑且原谅他了。
他在用度上十分大方,父母教育我要节俭、朴素,他却大手一挥,恨不得把金山搬到我的房间,随便扔给我玩的珠串,可能就是天皇赐下的哪个小国十年一度的贡品。不仅如此,还向天皇要来了内亲王的封号。我换了个身份又出现在了宫中,可是所有人都好像装作不知道。
我也见过了父母,他们神情中都饱含愧疚。为此,我和母亲也谈过。
“这不是你们的错。”我开门见山说。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母亲怜爱地勾了勾我鬓角的头发,“如果你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有点心动,却还是回绝了。我想起了那个孤独地一个人坐到天明的背影。如果我也走掉的话,他太可怜了。
夜里,他经常一个人饮酒,喝醉了有时还把已经睡着的我拉起来,非得给我讲他和母亲以前的故事,口吻爱恨交织。
我有点明白他为什幺这幺显年轻了,一个留在过去的人,当然不会变。
他仍在固执地争取着母亲,有几次母亲真的就差点被抓到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衷心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放弃,放过自己,也让母亲一家安生,所以箱子里干净的人偶,就让它永远地成为一个秘密吧。
秋末,我们驾车住进了山中的一处别院,他兴致勃勃地带着我到处跑。
“当初我们就是挂在这里,我也是这幺举着你母亲的!”
我一边认真点头,一边把红绳系好在树上。
高挑的少年神官并不理睬我们,只是做自己的事。
晚上,明月当空,我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穿戴好出来就看见男人又举着酒壶。
我上前一把抢过来,“都说了不能多喝。”
他却一把抓住我不放,把脸埋在我的衣袖里,我察觉到,有一丝湿润蔓延开来。
“为什幺,你们全都抛弃了我……”
我沉默一会,像哄小孩一样缓缓摸了摸他的发顶,“我很喜欢阿父,我和你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