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去到现场的第一眼,殷泽就看见了仪狄。2704的房门开着,她靠墙坐在地上,听到电梯门开后擡头望向这里,泛红的眼眶衔着盈盈欲坠的泪,横在殷泽心口将落未落。随行的同事将她扶起,安慰了两句后询问现场情况,殷泽不敢多看她,侧身进入现场,错身而过的片刻好像听见她微弱的求救似的呜咽,但他却无法做出半点回应,任由这份脆弱坠入深深海里。
现场有些诡异,尸体是两名成年男子的,一名身体有多处利器穿刺伤口,地面及墙面都有大量血迹;另一名只有手腕处有割伤,是沈季安,让殷泽感到心惊的是,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蕾丝洋裙。仪狄方才说死去的是沈季安和他的养父,殷泽盯着洋裙上繁复华丽的纹路,想到沈季安生前总爱穿粉色、闪着大眼睛叫仪狄“姐姐”的样子,再看向旁边那具浸满鲜血的尸体,好像忽地明白了什幺。
案情没有那幺复杂,凶手杀害自己的养父而后自杀,现场与搜集到的证据都很明了,仪狄前后来做了两次笔录,这个案子就结了。
第二次来的时候,仪狄化了精致的全妆,看不出半点疲惫脆弱,只是最后从位置上起来时没站稳,狠狠崴了脚。
殷泽下意识就要蹲下去看她的脚,蹲了一半想起来旁边还有人,又尴尬地直起身来。副队理了理桌上的文件,想着也没什幺事了,便差使殷泽送仪狄去医院。
周围人多,殷泽只敢扶住仪狄一只手臂,还好车停的地方不远。手掌握住的手腕极细,两人贴得近了,偶尔有微凉的发丝拂下,擦着温热的皮肤轻轻晃。她脆弱得像盛了冰块的玻璃杯,碰一碰就忍不住碎掉,殷泽将她放入车里时这样想到。
“我要回家。”
殷泽有些恍惚,那幺久没见了,她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去医院吧。”他盯着那双鞋跟尖锐的黑色靴子,很难不皱眉。
仪狄扭了头不理他,他知道,这是在生气。所以车开出去后,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紧了又紧,终于还是往她家开去。
停车位到电梯有段距离,他没说话,弯下腰来要背她,仪狄没有抗拒。她轻了很多,被握着的两条腿也更细了,但不知是因为她身上熟悉的香味,还是耳边微不可闻的泣声,殷泽只觉得喘不上气。
进了门,殷泽将她放在沙发上,又用毛巾包了冰块来敷脚腕。还好伤得不严重,他盯着微红的脚踝皱了会儿眉,擡起头来看她。
仪狄也在看他,但眼神又好像穿过了他,空空的不知道看向哪里,殷泽一颗心沉了沉,瞬间就被打湿了。
他想说“没事的”,可怎幺会没事呢,又是哪一件事会没事呢?
“殷泽,”她喊他,连名带姓地,声音轻得像一朵雪在水里化开来,“我饿了。”
冰箱里的菜大概是几天前买的,看起来并不新鲜,但也勉强能对付。殷泽洗出一把青菜,细细切起来。他不想下楼买菜,怕只离开仪狄一步手中的火柴就要熄灭,她会像火光中无望的幻影那样消失。
饭很快做好,他去客厅叫仪狄,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半个身子趴在沙发扶手上,长发散下遮住脸,露出微皱的眉和泛红的眼。
殷泽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忍不住半跪下来,想替她将那些恼人的发丝捋到耳后。手伸了一半,仪狄忽地醒了,看见他悬在半空的手,一双眉皱得更深。
“饭做好了。”他收回手,似乎没看清她不悦的眼神,勾起一个难得的温柔的笑。
如果从无尽的时间中将这个片段单独截取,勉强也可以命名为平凡的浪漫,可当你仍然浮沉在这条漫长的大河中,无法将任何一缕水流完美剥离时,漫过呼吸的只会是偷窥过命运一角后的惊恐与不堪。
她不该让殷泽送她回家,也不该说莫名其妙的话,仪狄想。她太累了,精神松动的时候很容易做错事。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两个人都不想没话找话。就这样很好,吃完这顿饭,就真的再也不要见了,仪狄嚼着口中的菜微微出神。
直到殷泽开口之前,她脑中停留的念头仍然是,他做菜真的很好吃。
“很难过的话也可以哭。”她出神了太久,殷泽捏着筷子的指尖发白,得很用力才能压下将她抱一抱的冲动。
仪狄回过神来,就着他严肃的表情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难过。他会离开,是因为选了对自己更重要的事。”
顿了两秒,她直直望向殷泽的眼,问他:“是吗?”
是吗?你也是因为不能和解的愧疚、无法割舍的自尊和没有波澜的好日子都比仪狄更重要,才选择了不体面的告别吧。是吗,在每一个背离不堪狂奔的日子里,偶尔也会撞上一道呐喊着“不是”的风吗?
“要喝汤吗?我去盛。”殷泽不回答她。
脚腕还痛,但仪狄仍是站起身来,拉住他的胳膊。
“我不喝。你走吧。”
殷泽记得一次有人在餐厅里闹事,仪狄好好地将被骚扰的服务生护在身后,在劈头盖脸的污言秽语间笑得轻巧,报警取证滴水不漏,末了还整理出一份跌宕的图文发送给他的女友和公司。仪狄该是这样的,丝毫不差的分寸感和不能防御的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一条伤腿不管不顾地拽着他向门口走,比在商场里坐在地上哭的小孩更固执,既无理取闹又不甚优雅。
“别乱动,脚会疼。”殷泽皱着眉制止,一双手却不知道要往哪放。
不好太亲密的。上一秒他这样想着,下一秒袖口就晕开一小片深色。一颗眼泪破碎的声音好大,震耳欲聋的声响在昭示末日,他不得不在动荡破碎的世界中抱住她,竟不能犹豫。
起初手臂只是虚虚环在仪狄身侧,然后他下定决心了,手掌抚着她的后脑往颈窝处摁了摁,深深地、深深地抱紧她。
“谁让你抱我。”她的声音倒不像在哭,冷冷的。
“我想抱你……”他被逼得急,下意识就这样说,反应过来后默了两秒,仍是说,“我想抱你。”
他被狠狠推开了。
“别,我嫌恶心。”
“你恨我。”殷泽给自己判了死刑。
她的确该恨的,恨所有自私和阴谋,无疾而终的日子。所以仪狄懒懒地扯了一下嘴角,问他:“不然呢?”
曾经也有某个瞬间,她接到过殷泽落下来的目光,闪闪发亮的、可以被爱的,“叮”地一声落进心里,变成一枚能够许愿“开始期待明天”的银币。后来捏在手里翻看,才发现另一面竟是烙刻着崎岖的恨,在所有情绪翻涌的夜晚吞下月亮甜蜜的光,她气愤地拿手掌盖住,然后感觉到它在发烫。
“恨我也好,”仪狄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种危险的温柔,“应该没有哪份你对其他人的爱,会比对我的恨更多吧。”
殷泽大部分时候是沉默寡言的好人,有些时候却是个疯子。
仪狄还没压下心中的惊悸,他已经离开了。房门轻轻合上,只有餐桌对面的一副碗筷告诉她这不是又一场噩梦。
她想殷泽说得对,不论是什幺感情,她都放了太多在殷泽那里,才会被持久地折磨着。她不要恨他了,她要忘记、平抚,把那些不会再幸福的埋在土里去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