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福生哥哥常唤我“湉儿”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哪儿敢!

“当初,我被太后选中做皇帝,就骗你说宫中有好吃的好玩的,把你骗进了宫,可我当初并不知道还要净身阉割,毁了你的一生。”

光绪微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哪怕被太后惩罚,被朝臣忽视,他都不曾哭过,可是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

也许,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才可以卸去所有小心翼翼的防备。

在醇亲王府时,周福生是他年幼时的一道光。

他的母亲常年体弱多病,不受爹爹宠爱,他虽贵为嫡子,却时常受到侧福晋的刁难,连父亲的侍妾都能骑到他们头上。

福生哥哥当时家里还没有出事,还是紫禁城巷子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福生哥哥会带他放风筝,教他射箭骑马,带他上房揭瓦,带给了他渴求以往的自由。

福生哥哥还是个有才情的人,凡是看过的书,写过的字过目不忘,写的一手好字常被师傅夸赞。

后来,福生哥哥的爹爹犯了事,听说是结党营私,被流放宁古塔,福生哥哥被卖进了王府,阴差阳错成了他的陪读。

再后来,他欺骗福生哥哥进宫,害了福生哥哥一生。

“皇上,我……失忆了。”

这是周福生能想出的最好答案。

光绪愕然。

他知道,宫规森严,新入宫的太监都要在恭监殿接受五年的杂役劳作,这些年,他明里暗里一直照看福生哥哥,没想到他的福生哥哥还是受伤了。

这要受多大的伤,才能将他们之间的事忘的一干二净?

光绪满心悲痛,心一点点被揪紧,看着面前陌生的福生哥哥,他突然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离他远去了。

“福生哥哥,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周福生轻轻拭去光绪的泪水,真诚地说道:“我虽然失忆了,但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恨皇上,永远不会,而且,若不是皇上屡次相救,我可能早就死了。”

“福生哥哥,不管怎幺样,你都是我的福生哥哥,恭监殿五年之期就快到了,到时候,我会选你做我身边的人,以后,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周福生忽然有些感动,眼睛也莫名的酸涩,丢人啊,他堂堂二十岁的大学生,竟然会被一个十一岁的娃娃感动到想哭。

光绪吩咐冬儿取来各种小点心摆在床上,和周福生齐齐趴在床上聊了一个下午,将他们的过去给周福生完完全全讲了一遍。

聊到周福生不得不回恭监殿时,光绪怅然若失,眼中带着期冀:“福生哥哥,你可以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吗?我当皇帝太久了,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

卧槽!叫皇上的乳名?这是大不敬啊!

万一以后光绪翻脸不认人,借这点小过错为难他怎幺办,不是他多疑,毕竟,现在的剧情完全脱离了小说原轨迹,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

他现在还是不相信小皇帝,不想用自己的命做一场豪赌。

周福生装傻充愣:“皇上,您……叫什幺来着?我失忆了。”

“……爱新觉罗·载湉,福生哥哥常唤我湉儿。”

和之前所见的忧郁清冷少年不同,此刻,光绪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奶狗,若是有尾巴,现在早就开心地摇了起来。

周福生心软了。

“湉……湉儿。”

哎,兜兜转转,原来“他”才是皇帝的青梅竹马。

光绪像是找到了亲人,不顾身体的伤势,扑到周福生怀里,眼泪打湿了周福生的衣襟。

时隔多年,他终于听到福生哥哥再叫他“湉儿”,只有这个名字,才能告诉他,他不是一个皇帝傀儡,他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

恭监殿内。

“哎吆喂!疼死咱家了!狗奴才你会不会上药!”

赵忠德趴在床上,黑白杂乱的辫子乱如枯草,他随手拿起枕边的拂尘,抽到纪元头上。

纪元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拂尘一棍子,他惶恐地跪了下去,顿时眼泪汪汪:“奴才看着公公的伤势,心里很难过,公公明明什幺也没做,却受某人连累受杖刑,奴才只恨不得当日替公公挨罚。”

纪元原有七分正气,三份媚相,如今哭得梨花带雨,七分正气皆化作了柔情蜜意。

赵忠德消了气,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青菜叶,揉了揉,丢到一旁:“元儿,还是你有心了。”

纪元将药膏一点点抹到赵忠德的创伤处,动作愈发轻柔,低眉顺眼道:“公公待奴才好,奴才就会十倍百倍奉还。”

“周福生那个贱货,这幺多年了,他竟然一直在易容,故作扮丑,不知道什幺时候和皇帝勾搭了起来,要除掉他可不容易了。”

纪元煽风点火:“福公公再和皇帝交好,如今在这恭监殿,您才是总管,他还得听您的差遣,否则就是违抗宫规,何况,皇帝也得听老佛爷的,不敢再多管闲事。”

“元儿说得在理,幸好老佛爷护着咱家,这也多亏了莲英公公帮衬,你去那个柜子里取五百两银票交给莲英公公,不得有误。”

纪元用钥匙打开柜子,里面满满的都是银票,他有些惊奇:“公公,这些都是您半辈子攒的钱,五百两是不是太多了?”

“你懂什幺!”赵忠德压低声音说:“这些都是替莲英公公在宫外卖鸦片赚的钱,你以为老佛爷无缘无故帮咱家吗,其实,往深了说,咱家这是在帮老佛爷赚钱。”

“鸦片?”

纪元脸色一白,眼中闪过嫌恶,他没有想到,竟然连当朝太后都在宫外贩卖鸦片,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上所施下所效,大清早就已经从根里腐烂了。

赵忠德并不想继续谈下去,面露凶相:“这些话你要胆敢往外说,到时候休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纪元跪伏在地,诚惶诚恐道:“奴才绝不会往外说,死也不会。”

“咱家养伤的这段时日,恭监殿就交给你了,你给咱家盯着这帮人,谁敢偷懒就打他板子。”

“嗻!”

恭监殿总管太监赵忠德养伤,几乎将恭监殿所有的管制权利交给了纪元。

小太监们也不是傻子,一个个见风使舵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这个年头,在宫里,不巴结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们卯足了劲讨好纪元,把身家之物全交给了纪元,生怕落后一步,只求纪元在赵忠德面前说说好话,以备将来谋个好差事。

甚至有小太监们揣摩赵忠德和纪元的喜好,明里暗里给周福生和姚知恩使绊子。

周福生伤还没好利索,就被纪元派遣出来干活,和他一起的还有姚知恩,分配的都是宫中最脏最累的活儿,譬如给御花园除杂草、修理宫殿砖瓦、清洗后宫恭桶、挑粪。

这些原本都是辛者库的奴才干的活儿。

后宫恭桶两百多个,在五谷轮回巷中堆积如山,臭气熏天,引得苍蝇蟑螂满天飞。

粪便中过多硫化氢毒气熏得周福生眼泪鼻涕横流,他用汗巾做了个简易口罩,忍着恶心的窒息用刷子清理恭桶。

“臭是臭了点,不过有三四月份有蟑螂就过分了!”

周福生一脚踩死蟑螂,刷了这幺多天恭桶,他的虫子恐惧症终于被纪元治好了。

姚知恩就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刷桶。

“知恩,你和纪元闹矛盾了?我记得你们同批入宫,在内务府蚕室住了三个月,相处得应该很好,他怎幺好端端地针对你?”

原先的姚知恩胆子虽然小,但脸上还有笑容,性格也算得上开朗,如今颓废得像个迟暮的小老头一样,半点生气都没有。

事出必有缘由。

姚知恩瘪了瘪嘴,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下来了:“当初不是我故意向赵公公揭发纪元藏书的,只因我娘亲重病需要大笔的银子,只要告密就会赏十两银子。”

这事周福生知道,纪元私藏《海国图志》,来恭监殿第一天就受了笞杖,看来,纪元从赵忠德那儿问出了当初告密之人,借机报复。

“纪元针对我不要紧,是我自作自受,可那十两银子赵公公一直不给我,眼看着四月初二就到了,我只有月俸二两,拿什幺给家里交代。”

每月初二是太监宫女家人探亲的日子,彼时,神武门西边的护城河岸,紫禁城往西有一扇门,门外是一排栅栏,宫人将月例银子带给家人,家人则带些衣物吃食送进来,再唠会嗑哭诉哭诉。

周福生有些心酸,脱下鞋,从鞋底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银票,这些钱还是原先那个“周福生”攒的钱。

周福生拍了拍姚知恩的肩膀,安慰道:“别哭嘛,我这儿还有三十两银子,你先拿着。”

姚知恩愣愣地望着周福生,他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会帮他!这个人还是他曾经同小太监私下里嘲讽过的福公公!

“为什幺要帮我?他们都不肯借给我钱,还……还咒我娘,呜呜,福公公为什幺你会帮我?”

“如果你当我是好朋友,你就收下,给伯母治病要紧。”

姚知恩“噗通”一声跪下,不顾周福生阻拦,硬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福公公,今日的恩情来日我必用一辈子来还!”

光绪下了朝,先是按照惯例向慈禧太后请安,聆听教诲一个时辰。

回到养心殿,心想着去看看周福生的伤势,立马换下龙袍,换了件浅蓝色马蹄箭袖的袍褂,挑了几样御膳房送上来的饭菜,吩咐冬儿用食盒装起。

“皇上皇上——”冬儿拦住前脚刚踏出门的光绪,跪求道:“老佛爷明令要求皇上用膳之后去上书房读书,奴才若拦不住,老佛爷会杀了奴才的,求皇上体恤奴才!”

光绪刚踏出门槛的脚定在半空中,擡也不是,放也不是,方才还欣喜万分的眼神立马失了光彩,重新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殿外,海棠花开得正盛,归来的燕子从雕梁画栋的房檐下盘了窝,盘旋在海棠树下,悠闲,自在。

而他,只能静静仰望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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