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身份神秘又奇异,甚至连她偶尔不经意出口的话语,都常常夹杂着他听不懂的词汇,南地孤女,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收留一个陌生“男子”常住家中?
一切都那幺可疑…让梁慎之心生警惕。
可他如今身负重伤,根本没有能力孑然而去,此地钱江,一去京都两千里,他不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千里奔袭…
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等到他“父”的开口…
那个至高无上的祖宗,并没有让他有回京的迹象。
回到眼下,这个女人状若单纯的微笑着,眼睛看着盘中小菜,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幺,他沉默的听了好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问了,“你为何…又孤身一人在此地,我从未见过你的家人。”
梁慎之罕见的主动问话,面对女人,那想要知道她神秘真相的执着,他强力解释为“只是想确保她没有可疑”的执拗。
饶笑看了他一眼,低头放下了筷子,心中组织着词汇解释眼下的一切。
可她又应该怎幺去跟面前人说明白,她所生活的时代,是他从未听过的“未来时空”。
她打那天醒在众人的叫喊与湿漉漉的水雾中后,整整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接受了自己“穿越”了的事实…
那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是她从小到大没有想象过的,“穿越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她犹如被隔绝在外的怪胎,至始至终没有尝试过那样光怪陆离的文字,可这世间的事,好像往往总是“绳在细处断,冰在薄处裂。”
而她就是那个绳子最细的地方,冰面最薄的一处。
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害怕,惶恐,又惊惧着…看着满身的水汽,听见周遭人的话语,她理清着思绪,饶笑,饶家孤女,那个浙南小渔村的少女,半年前母亲病逝,而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又在七日前上山采药时失足坠了崖,等村里人找到尸骸的时候,说是身上的骨肉都已经被山中野兽啃了个七零八落…
17岁的孤女,又如何接受得了半年内父母至亲双双离世的打击,那贫穷的家,再也没了一丝生气,终于在那个黄昏尚好的傍晚,她打了水,浇了浇屋前的野花,又开窗放走了家中的狸花猫,生无可恋的她一跃跳进了屋后的水井中…
但“天不遂人愿”,刚巧路过的打水人看到了一闪消失的人影,高声唤来了好些人,七手八脚的……把“饶笑”捞了起来。
她还记得睁眼的一瞬间,除了围在身边的一群好心人,还有那黄的发红的夕颜阳光…以及混合着光线落下的昏昏太阳雨。
醒来的饶笑,茫然失措的奔走于完全陌生的街道,一身的衣衫不知是因为井水还是雨水打湿了透,她看着来往的行人,情绪从想笑,再到错愕,直到最后惊慌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终究是回了那个还挂着孝布的“家”,梁上的白色,和散落在墙角的纸钱,混合着夜色闯入她的眼中,尖叫,泪水和癫狂如燎原野火向她扑来。
这样的日子直到五天后才让她明白,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饥肠辘辘的看着灶台下半块已经发馊的大饼,饶笑知道,活下去,才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她想活,她想离开这里,她那遥远又幸福的人生,她想寻找回来。
于是她找了一份工,一份在裁缝铺打杂的工,试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挣钱,养活“自己”。
日子一过,就是5个月,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平淡的岁月,唯有心中想要“回家”的愿望仍旧执着着,她在无人的黑夜凝视寂寥苍穹,遥望头顶每一颗繁星,只求其中一颗可以发发慈悲,把她“救赎”回去。
她甚至不敢离开这个村子半步……只因她觉得,自己初醒时是这里,归去的路也必定会是此处,如若离开,那便会失去回去的机会。
于是她执着的坚持了下来,5个月的日子,拂开了屋子里的灰烬,又点燃了炊火,把艰难的日子过在每一天的期盼中。
直到那个落雨的黄昏…她撑着伞想要再去“出事”的井边寻找线索……于是看到了躺在泥泞中的他。
名叫“梁慎之”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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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在饶笑的陪伴下,梁慎之也能步履缓慢的离开屋子,去到外间看看。
那穷山恶水的小村,并不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山水江南”,破落的渔村,是连刮起的风,会都带着淡淡咸腥味,斑驳的土墙,被人刷过了白漆,但海边的空气带着潮,不多时便会反碱,整个村落稀稀拉拉,不过20余户人家,再往北走10多里路,会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小镇,饶笑每天都需要步行去到那个镇上的裁缝铺干活。
梁慎之出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依在门口看上一看,然后就回了屋子。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可他也明白,饶笑能收留自己,完全是因为她的屋子离村子稍远,独独的一户人家……即使多了他这个外人,也不会引起旁人警觉。
有时吃过了饭,趁着天色还早,饶笑也会搬了凳子到门边坐下,让不明不暗的夕阳斜过屋檐照在她的脚上。
她从不邀请梁慎之一起,一如她从不问他出现的原因与过往,沉默的,自控的,连受过严格训练的梁慎之都会惊叹她的“定力”。
再到后来,她时不时也会发现自己在晒太阳时,身后会杵着的人影,短暂的愣了一下,就很快反应过来,“你是想一起看看夕阳?”
她嘴里问着,人则直接搬了椅子过来,与她的凳子不近不远的并排放好,梁慎之就会“理所应当”般坐上去。
依旧是没话,依旧的沉默,直到光线越发微暗,夜幕即将四合,山坡把橙红的太阳榨出血色的光,这时的饶笑就会立刻警觉起来。
匆忙站起了身子,目光紧追那即将被山坡吞噬的太阳,甚至连脚步都有些不自然的蹒跚起来,她追着那道光,目光中的噙着不可言说的渴望与冲动,直到追到滚烫的红日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她终于再度认命的垂下了头,回身向那陌生的“家”走去。
而这一次的回身,饶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场景,那个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回身,尴尬的杵在原地,是走是留都尽显慌张,他跟着她,似乎是怕她踉跄的脚步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借着地平线上最后的光,他看向女人眼中的泪花,有些不自然的开口,“你…为什幺哭?”
为什幺会哭呢?
饶笑敛了敛眸子,抿唇答不上话来,仿佛这一问一答,就会冲破竖在两人沉默中间的屏障,可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作了答,“因为…我追不上太阳。”
那到黄的发红的夕阳余晖,是她对于“那个世界”最后的记忆,也是她在“这个世界”睁眼后的第一记忆。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追上了那道刹那霞光,那便能够再度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可好像现实总是打人的脸,她也总是…追不上那道光,
她也再回不去那个熟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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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慎之已经好了大半,甚至每天一早还能拖着不太利落的身子下床晨练。
屋子外打拳的声音干净利落,一听就知是有着深厚功底的人,可饶笑很不喜欢那充满节奏的声调——有着下床气的她,总是被突然的冲拳或拍掌惊的半醒,而后又昏睡过去,迷糊中,她有意识的等待着再度被那飒飒冲拳声吵醒。
终于是没了耐心,她坐了起来,等待着打拳人的归来,直到推门声响起,她的声音也突然绕过屏风喊了出来,“如果你很闲,可以趁这个时间做做早餐,但是请你不要再打拳了好吗?”
充满了极度烦躁口气的话冲口而出,直到她洗漱完毕,准备去灶台做饭时,看到了桌上已经盛好的稀粥,她才一瞬间被羞愧与懊恼占据。
自此之后,打拳声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是灶台边传来的锅器撞击声。
饶笑试着解释过自己的“起床气”,可听者总是不言不语,从不作答,饶笑也笑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于是不再多话,只是埋头吃着稀粥,而后准备去那10里开外的小镇上工。
她吃的急了,喝粥的声音也越发响,梁慎之有些鄙夷的皱眉,只是斜眼看她,而后开口,“不可作声。”
他有些拔尖的嗓音响起,不男不女,却字字提醒着身旁喝粥出声的女人,饶笑愣了一愣后擡头,只是抿笑的看他一眼,然后勺子盛粥,送到嘴边,缓慢张嘴一口吞下,“那这样,可以吗?”
没了声响,取而代之是缓慢的舌尖舔过勺子的画面…
舌头粉粉,有意无意微微吐露,粘着那勺底划过,她眼角带笑的看着他,似乎还恶劣的放慢了动作。
与之对视的“男人”只觉脑中有爆竹炸裂,轰然巨响,目光盯在她粉色舌尖上动弹…
那是,他之前半昏半醒间使用过的勺子,如今被她捏在手里,喂进嘴里,舌尖缠绕吞吐,而后挂着她口涎被抽出…
一瞬间又滚烫的灼烧感从耳尖星火燎原至颧骨,梁慎之猛的回头,伸手抽出袖间帕巾掩住了口鼻,嘴里阴沉沉低骂,“不知廉耻!”
饶笑没听清,却也不追问,勺子刮过碗底,吃完最后几口粥,她起身收拾了碗筷,“我回来再洗,你不用管,我出门干活了。”
她说着话,就要跨门而出,身后的人却用阴柔声音抓住了她的脚步,“晚间,你想吃什幺?”
依门回首,饶笑这次听了个明白,她皱眉笑了笑,似乎是在思索,阳光照过她的侧脸,一半还藏在阴郁的屋内。
“我来者不拒,我…无肉不欢。”她笑着说,并没有把男人的问话放在心上,她已经习惯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如今偶尔的一顿早餐能让她得闲,就已经很满意,家徒四壁的模样,清粥小菜已经算是艰难,他又怎幺可能做那“无米之炊”的“媳妇”。
何况…
她从不知他来历,更没兴趣打听,如今不过是两个落了难的人,在同一处歇了歇脚,不知哪日就会天涯永不相见,她,又能去奢望他带来什幺呢?
笑着对坐在屋中的男人挥了挥手,饶笑转身跨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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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慎之找到饶笑时,她刚刚被人从井里捞起,夕阳的余晖中,她浑身湿透,眼看就要没了气奄。
他挥开了围观的人群,冲到她身侧,惊慌的拍着她的脸,掐着她的人中,在周围的点滴话语中,他听见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跳井了。”
“好多次了,真是够烦人的。”
“死法多了去了,真要想死上吊不也成吗?怎得非污了大家的吃水才甘心?”
那闲言碎语带着无法抑制的恶意,袭卷了梁慎之所有听觉神经,他枯指伸出,拍打的更加用力,眼前的女人满脸被井水浇透,他仿佛再也看不到她的一丝生气。
明明几个时辰前她在笑颜盈盈的对自己说话,“我来者不拒,我也无肉不欢~”
为何…她突然就做了这样的事?
周遭的话语还没有停歇,自私的恶,被人群效应烘托出了诋毁的憎恶,众人的话说的越发过分起来。
他低头听着,眼睛却停留在女人脸上没有移动…
直到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陌生的面孔,在几代人都不会有外人出入的小渔村出现,必然立刻引起了人群的警觉,“你是谁?咱们村里可没见过你这号人,你想做什幺?!难不成是这丫头姘来的不成!她早前死了爹娘…”
“你们如果不想死…就立刻给我滚!”
阴柔的嗓音呷着死亡的威胁,他一字一顿的开口,截断了周遭人群对他的质问,缓缓的擡头,窄小的目光睇向围成一圈的看客,不男不女的调调,与他杀戮尽显的眼神混合,让围观的人不由气息一屏,即使有着满心的不甘与挑衅,也只能暂时纷纷散去。
枯指再度拂上女人的脸,梁慎之有些急了,“你醒过来,要死也醒来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个什幺所在?!”
摇晃与耳光同时落下,女人在呛声中乍醒,被井水粘在一起的睫毛轻轻颤抖,缓慢的挣扎着睁开了眼皮,直到失焦的瞳孔看清面前“男人”,饶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哭出声…
那一夜她在梁慎之怀中反反复复的醒了哭,哭累了睡,直到折腾到半夜,她抽泣着半梦半醒,抓住身边人的衣袖说话,“我回不去了对不对。”
即使我尝试再多次,在那下着雨的黄昏时分,我也无法再次苏醒在我应该存在的时代,对不对?
直到很久之后,梁慎之才知道饶笑口中的“回去”,是回到哪个地方。
他沉默的听着,后知后觉察觉了她原来一直想要用“寻死”的方式,去找到回去的机会。
在鸟鸣声中苏醒的女人,撑起一张哭的肿胀的脸,微微的动弹,便引起了屏风外的注意。
“ 醒了?”
声音不大,带着熟悉的阴阳调,饶笑知道是梁慎之在外间说话。
手腕揉压眼角,她回忆起了昨天的所有情况…苦笑,而后呆坐几秒,她掀开凉被下了床。
门已被男人打开,从天色看去,已经过了巳时…
饶笑有些恍惚,但昨天失常的状态,让她今天没了心力,那蒋裁缝铺的工怕也是保不住了。
木木的目光缓慢移动,终于对上已经穿戴整齐正正襟危坐在桌旁的梁慎之,他坐的笔直,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饶笑垂了垂头,不知应该说些什幺,她从裁缝铺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和“穿越”那天近乎一样的夕阳,黄的发红的光,微雨点点落下,她仿佛着了迷,以为自己终于等到可以回去的途径。
她怎幺可能放弃,脚步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追逐着即将消失的余晖,可她不知道什幺时候才是个头,继续这样追下去吗?
还是说……再跳一次吧?
那个被打捞上来的时刻,是否能再度将她送回自己的时代?她着急的想着,脚步越发的快了,直到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当日的水井边…
她低头看着那黑洞洞的井口…仿佛发红的日头都垂落了水面,呼唤着她的进入。
她没了选择,往日的回忆一幕幕重现,她仿佛透过井水看到了父母哭泣的脸……那是失去至亲女儿的痛苦啊,她如何能让他们承受。
没有选择了,她要走了,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吧,擡头看了一眼即将落下的夕阳,饶笑没有犹豫的一跃跳入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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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饭菜显然已经不够新鲜,她有些吃惊的看着,那揭开竹筐菜罩的一瞬间,她有些愣住。
梁慎之也没有说话,伸手拿起筷子,随手夹了一块鸽子肉放进饶笑碗里,“吃饭吧。”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任何表情都没有展露。
饶笑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桌上丰盛到难以想象的食物,她有些艰难的开口,“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
依旧简短的回答,而后声音被静默吞噬,他的性子太过安静,静到连进食都没有半点声音。
饶笑盯着碗里那块不肥不瘦的肉看了很久,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竹筷,“我…其实不叫饶笑。”
“……”
她没有等到回音,似乎她也不在乎有没有回音,继续说着,“我真实名字叫什幺,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属于这里,我想离开这里。
很抱歉把你牵扯进这幺荒唐的事情里,事实上,我从头到尾没想过会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扯上关系,你的出现只是意外。
我想要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那里有很多很多神奇的东西,是你们想都想不到的发达,那里还有很多等待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为之奋斗了半辈子的事业…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不是被井水泡傻了?或者我在你眼里本来也算不上正常吧…
很抱歉让你为难了,我是说…昨晚,很对不起让你抛头露面了。
我知道,你也是有“秘密”的人吧,从来不会出门,也不愿意和人接触,就那幺贸然的让你出现在了村子里……是我的错,我没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也连带让你失去了“安全”。
她低声的解释着,支离破碎的语言根本不足以说清楚一切,她带着自嘲的苦笑,满腹愧疚的道歉,试图让梁慎之知道她的“自杀”举动是多幺的“合理”。
她说了很多,梁慎之只是听着,筷子偶尔伸出夹菜,没有接她半句话。
直到她彻底说完,擡起肿胀的眼睛看向梁慎之,他筷子停了停,让口腔里的食物全部吞咽后开口,
“我并不明白你到底想要说些什幺,只是你所谓的回家,和你跳井的行为,到底有什幺瓜葛?”
“想回家,可以有很多办法,用投井的办法,我第一次见。”
“你确实不太正常,可我也不会怪你让我‘失去了安全’。”
“下一次想回家,你最好确定好,自己的办法是否能成功,如若失败,你是不是就会因为自己愚蠢的‘办法’变成淹死鬼,而不是带着一腔孤勇,就那幺跳了进去。”
“另外,我希望你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幺。”
话很多,语调平淡,带着阉人特有的尖音,说的话句句在理,却又让人感觉有些“揶揄”。
这是他出现这幺久以来,第一次对她说这幺多话…
饶笑听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到底带着规劝,还是满是嘲讽,她低头笑了笑,“是啊,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都是放屁…”
“并非我要劝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有些事,你改变不了,有些家也回不去,那你为什幺不试着把现在的生活过好…活着,在以后的日子里,总能发现回去的路,”
“是活着回去的路…”
“可你就那幺冒失的死了,纵使再有千多万多的法子,你也再都用不上了。”
她听着他的话,半晌答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筷尖轻轻点在鸽子肉上没有动作。
梁慎之也不再说话,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他不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好鼓,可话,点到为止,他着实没必要为一个反复求死的人唠叨。
空间再度被静谧包围,两人都没了动作,仿佛一个已经说尽了该说的话,一个还处在消化吞噬的过程。
直到半晌后,饶笑终于擡头望了男人一眼,挑着筷子把那块鸽子肉送进了嘴里,她咀嚼着,动作很慢很慢,然后轻轻开口,“我在那个世界的名字,叫姚舒,姚黄魏品的姚,御月望舒的舒。”
他听着,沉着没有回音,紧闭的口腔,舌尖已经把这两个字萦绕,姚舒…
他似乎就要冲口而出的重复,女人却再下一瞬又开了口,“这些肉…你是怎幺弄来的。”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她习惯了不去问,不去打扰,两个世界的人,本不应该牵扯太多的瓜葛,可如今她剖开了自己,即使没有倾肠倒腹的畅所欲言,但终究也算撕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说了很多,取而代之的,她不需要知道这个人太多过往,只是那幺单纯的想弄明白一点而已…这些肉,这些她半年来,都没有见过的肉,到底从何而来。
梁慎之没想到她会突然提问,轻轻愣了一下,“你说你来者不拒,你无肉不欢,我就去了后面的山,那里…肉很多。”
兔子,鸽子,山鸡,那些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物件,他不过弹指便可擒获…你来者不拒,你无肉不欢,我去抓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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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两人的关系近了很多,但至少饶笑觉得,有了这个人在,有了那一次的“谈话”,她郁结了半年的压抑,得到了不少的释放。
他说的没错…如果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那就好好的活着,努力认真的活着,为了那个“机会”活着,而不是毫无目的,选择付出生命也要“离开”。
她是响鼓,不用重锤。
而后的日子过的似乎顺畅了很多,不能说一扫阴霾,但算有了新面貌,裁缝铺的工并没有失掉,她依旧每天都去,只是每日下了工,她不用再饥肠辘辘的走10里路回家,再给自己煮上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梁慎之好像有很多法子,总能让她看见荤腥,不多,但每天都有,当天就能吃完的量,第二天又会出现新的肉类,她也问过哪里来的,答案都是笼统的“山里来的。”
问过几次后她就懒得再问,两人交流依旧不多,但比之之前改善了不少,释放了心里压力的她,时不时会在饭桌上对他讲起自己的“世界”。
那些光怪陆离的场面,以及自己永生无法忘却的回忆,她说到开心处会哈哈大笑,像是给挚友分享八卦的少女,有时也会说起电影,那些她看过的,喜爱的电影故事。
偶尔晚间吹了灯火,夜风飒飒,她没了睡眠,会轻声叫着屏风外的人,然后给他讲起自己看过的电影,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情,政治斗争的残酷,孤魂野鬼的哀怨,无一不讲,无一不说。
两人似乎可以说很多话,交流很多事,可唯有一点,关于他的过往……她一概不问,梁慎之自己也从来不提,大多时候都是她再说,他就静静地听,那些接吻的故事,那些未婚先孕的故事,那些在一起后又离婚最后还得到真爱的故事…
他都只是静静地听着,从不提出疑问,更加不会反驳,直到有一天饶笑说的累了…
她叹了一口气,抿着桌上的茶水,目光失神的看着桌上跳跃的灯火,“如果…我真的回不去了,那就遥祝他幸福吧,希望他能得到一个更好的女孩,一个永远不会突然消失的女孩…”
喃喃自语一般,她说着话,而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梁慎之看着她映在灯火下的面容,睫毛被火光拉的又黑又长,轻轻的敛到了她的下眼睑上。
咀嚼着她忧伤的表情,长而干瘦的食指在茶杯上画着圈,
“他是谁?”终究没有忍住,梁慎之少见的主动发了问。
安静的空间,突然出现了问话声,把发愣中的女人瞬间拉回,她笑着擡头看了梁慎之一眼,“我曾经的…男朋友。”
我的男朋友,那个陪我度过了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时光的男生,我一直以为…我会和他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曾知…
梁慎之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擡手抿了一口茶,淡淡的茶水味冲入口腔,这茶不好,是他做上少监之后,从未喝到过的“劣质玩意儿”,他舌尖抿着那不太满意的味道,研磨了很久,而后不阴不阳的开了口,“你们那个世界,男女之间从来都是如此吗?私相授受,淫乱不堪,从不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回事对吗?”
突然蹦出的话,夹杂着不高不低的人妖音,让人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坦率的直言相问,饶笑有些诧异的看向他。
但很快的她又敛起了不满的疑问,是了,她怎幺就忘了,他虽然不排斥她所讲的故事,但终究还是一个“古人”,不言不语,不代表他就真的能接受她口中充满赞美的“世界”。
饶笑笑了笑,把本准备争辩的话语都吞了下去,不愿和他多废口舌,而是直接越过他的问题,说起了其他。
梁慎之目光紧紧的睇着她,把她所有的无视都解读为了逃避,他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兀自的起身去取自己的被褥。
饶笑看着他尚且又些趔趄的背影,只以为他旧伤又些复发,想要休息了,于是闭了嘴,转身绕进了屏风隔断内。
夏日炎热,她睡的不太好,没了空调与蚊香相伴,闷热与蚊吟让她辗转反侧。
终于在又一次赌气翻身后,她听到屏风外穿出的人声,“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也…你说的,那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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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慎之的话比之前更少了,本就少言寡语的人,到如今几乎变成了哑巴一般,饶笑大概能猜到原因,但也不愿意去深究,日子还是这样囫囵的过。
只是再相处,她每每开口的话题也会自动收敛上几分,不再有“达达派”的艺术风格,也不再有超现实主义的电影故事。
她知道,这个“男人”终究不是她熟悉世界的人。
两人似乎都把所有的相处模式回归到了原点。
直到那日蒋裁缝家中亲戚做寿,整个事情才朝着饶笑意料之外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一截半长不短的带鱼回了家,撞见刚从后山回来的梁慎之,他好像有些惊讶女人今日的早归,饶笑看着他快速收敛起的惊讶表情,笑着主动解释,“我老板今儿发慈悲,放我半天假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擡了擡手,把那半截带鱼举到半空给他看见,“今天中午的饭,我来做。”
那是她馋了找一个月的红烧带鱼,少见的奢侈,用菜油把鱼身炸了两面金黄,而后放了好些葱姜与料酒烧成…
终归是条件有限,作出的味道赶不上曾经的十分之一,可她依然感到异常的满足,两人在四方桌上比邻而坐,她喜悦的情绪已经显而易见的外溢。
带鱼好香,却因为少了些许调味料而显得略腥,饶笑本就是南方人,又因为极度喜爱这口吃食,于是自动的屏蔽了恼人的鱼腥味,可身边人,却有些难以下咽。
小勺子舀了半勺汤汁拌在饭里,饶笑把米饭往嘴里送去,微圆的眼睛因为吃到想念中的食物而眯了起来。
一旁的梁慎之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拿眼角余光偷看着女人多变的表情,终于在她吃到第三口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身旁人的反常。
“你不吃吗?”
嘴里包着半口没来得及咽下的饭,饶笑看向梁慎之。
“我不吃鱼…”
我受不了那腥腻的气味,我也…不会对付那繁琐的刺骨。
他被鱼刺伤过,幼年如野狗般的生活,让他对于一切目之所及的食物都企足而待。
那以指为筷的日子,他似猪如狗,甘之如饴的啃食着朱门外倾倒而出的残羹剩菜,好吃啊…那些低贱的连府衙中畜生都不愿意看的馊物,却是足矣支撑他挨过好几天饥饿的美味。
他抢夺着,狼吞虎咽的吞噬着,终于在“大快朵颐”一个时辰后,才茫茫然感知到了喉咙的疼痛。
那吞不下,咳不出的异物,就如同一个小小的树枝,横亘在了他的咽喉,黢黑的小小手指伸进去扣,却只能摸到自己喉咙里的肉。
他疼啊,那幺小小的年纪,没了父母的庇护,像条走街窜巷的野狗一般奔走着,他难受的扣动着喉咙,幽门翻涌间,他却强忍住了作呕的冲动…
他疼,却更加不舍落入腹中的馊水再度涌出…痛,可以忍,可是饿,却会要了人的命。
饶笑不知道他的思绪回朔去了多少年前,她只是看着他的脸,目光顺着光阴流转擦过他眼尾的泪痣。
“我不知道你有忌口的菜,今天只做了这个…”她小声道歉,想起了曾经大学的民族校友,或许,眼前这个人,也有属于自己的宗教信仰,所以不能食用某种食物?
她有些愧疚于自己的自私,望着桌上仅有的那碟红烧带鱼,饶笑想要起身去灶台,“我去给你拿腐乳。”
“不是,”见她要走,梁慎之开了口,“我没有忌口,只是…不太会吃鱼罢了。”
吞咽下所有过往的回忆,他只是低声说话,阻止了女人要往外去的脚步。
“我,不会吃鱼。”最简单的话,掩盖了他一切心绪。
饶笑皱眉看他,而后笑出了声,“原来…是不会呀~”
她垂眸看向那桌上的唯一一盘菜,拉过一只小碟,又夹起一块鱼肉,放入盘中,筷尖轻轻拨动骨刺,在“男人”面前快速精巧的挑开了背刺,而后剥落了鱼肉,不过顷刻的时间,就让鱼骨分离。
指尖推动小碟,她脸上带着丝丝炫耀般的微笑,用眼神示意他,“吃吧,就是这样的简单,我帮你处理好了。”
她笑的有些得意,让梁慎之有些侧不开眸子,她就是那只北地野外游走猞猁,优雅又灵敏,皑皑白雪的松树阴中一闪而过,就再不见踪影。
梁慎之敛着眉眼,看向被她分离好的鱼体,目光顺着碗碟边缘滑去她的筷尖…
她…正含在嘴里的筷尖。
吞咽了一口莫名的唾液,她压低了有些尖锐的声音,“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在你的世界,和你所谓的男朋友,也是这样的吗?”
我是说…你们那个过对吗?
你也…用你舔过的筷子给他剥鱼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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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被卡住了…
在吃完女人剥离的那块鱼肉后,梁慎之不信邪的自己动了手,没有了精湛的技术,生涩,可不愿服软的“骨气”,让他自己动了手。
不过两口,咀嚼的动作便停止,他沉默着不动声色,感受到了喉咙不愉快的刺痛,没有声张,他想用那白花花的米饭把鱼刺噎进肚中。
女人似乎也不想理他,兀自的吃着自己的饭菜…那再度被提及的话题,她不愿意回答,也不可能回答…
她的私隐,她最难过的回忆,那个她最爱的男友,如今“天人永隔”,却总是被他一个旁人三番两次的提及。
没有回答,同时也没了好脸色,闷闷的吃着饭菜,直到眼尾瞥见被大口白饭噎到瞪眼的梁慎之,她才有些不耐烦的放下了手中筷子。
“你怎幺了?”眉头微皱的说话,是她对于刚才问题的“记仇”。
“没事…吃你的饭去。”涨红了脸,他反复吞咽着口水,去探知那个难受位置的存在。
他一边说话,一边又夹起一坨大到让人诧异的白米饭,眼看就要塞进嘴里。
“你这是做什幺?”一把按住男人握筷的手,饶笑不再皱眉,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说了没事…”这一次换梁慎之皱起了眉毛,他错开女人投来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回答声,让本就尖锐的音调更加妖戾起来。
看着他不停哽咽吞咽的动作,饶笑很快就猜到了原因…
“你…卡着了?”
她有些讶异,见过人不会吃鱼的,没见过一个人这幺不会吃鱼的,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能被卡住?
饶笑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放下了手中筷,转身拉着他出了屋子。
阳光一瞬撒满了出屋的人满身,梁慎之被日头照的眯了眼,却在下一秒被女人按坐在了屋檐边的小木凳上…
“张嘴,啊~”
手指触上他的下巴,犹如五官科的医生指挥着呆傻的病人,饶笑弯腰凑近了他…
简短的动作,忽然靠近的脸庞,梁慎之浑身感官都瞬间收紧,是连同血肉都为之一颤的紧张…
可不知出于什幺原因,他却没有低斥出声,久久的,那句“放肆!”,随着他吞咽的喉咙,吃进了肚里。
“嘴巴张开,啊…”她引导着他,让他张开了嘴唇,目光聚焦在他身体的内部,“鱼刺卡住了喉咙,不要用蛮力去吞咽…啊~再张大一点,对~”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发号施令。
“因为在吞咽硬物的过程中,幸运的话,的确可以把鱼刺咽下去,”她嘴里说着话,眼睛微微的眯着,借着午间的光,往梁慎之的身体深处看去。“但如果不幸运的话…鱼刺很有可能会划破食管壁,更严重的…甚至会刺破胸主动脉内侧壁。”
她的左手轻轻摸在“男人”下颌骨处,那幺不轻不重的接触着,另一只手拿了一根微粗的筷子,试图用筷子尖端挑出插在嫩肉中的鱼刺。
手指轻轻的靠近了他的嘴唇,是那幺刚刚好的覆盖在他下唇的位置,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柔,每一句话呼出,是还带着刚刚吃过红烧带鱼的奇怪香味…
是…真的好香…至少梁慎之是这样认为的。
仰头的角度让阳光直面而下,他被刺的半阂着眼,但他不愿意彻底闭紧,她离的那幺近,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脸上,猞猁的眼睛圆而明亮,正牢牢的盯着他的内腔,粉红的嘴唇一开一合的说话,夹杂着他听不明白的词语……想来,又是她那个世界的语言吧?
强忍着身体深处的颤抖,握拳的手指,甚至连指甲扣进了掌肉中都不自知,她看着他的唇齿,他却看着她的全部…
精致如画的眉眼,娟秀挺拔的鼻梁,脸颊上零星洒落的几颗雀斑,最后停在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疼…女人捅的深了,他本能的想要作呕,但一瞬间忍下,耳边传来她愧疚的道歉,“对不起我太用力了…鱼刺有些深,我没有镊子,夹不出来,你再忍一忍,最后忍一忍…”
她道着歉,又安慰着他,身体不由自主的靠的更近,仿佛想把自己送入他的口中怀里一般的近…
他不敢呼吸,双腿的抖动已经控制不住,她还在窥探他的一切,轻触在脸颊一侧的左手已经彻底变为抚摸,她抚摸着他…摸着他永远光滑无毛的下巴,似乎是想安抚他的“疼痛”,右手的筷尖努力想要伸的里一点,再里一点…
“你再忍一忍…我会帮你的,不痛的。”
喃喃自语,是安慰男人,更是安慰自己,她看到…那翘在艳红喉咙深处的白色物,可她够不到,她怕自己的蛮力会伤害到“男人”的器官,身体整个下压,近乎拥抱一般的紧凑,她呼吸着,甚至紧张的有些微喘…
终于在他即将因为过度紧张而眩晕的一瞬,筷尖一横,拖着白色尖刺到他舌头上。
“出来了!你快把它吐出来,看看有多长。”瞬间拔高了声音,饶笑有些激动,人也跟着站直了身。
梁慎之看着她退后了一步,那幺自觉又主动,一切结束的时候,就回归了原有的状态…
一句“别走”,就想卡在喉间的鱼刺,再也没了下文。
舌头推拉着,细长的白色物被他吐出,瘦长的手指捻住,女人眯着眼睛看过来,
“好长啊…”
她再度离的近了些,目光聚焦在指尖的鱼刺上,有风吹过,带着夏日的气息,飘进男人鼻尖,是如昙初开的惊艳与冷香…
他突兀的起身,没有任何表情,就那幺直愣愣的立起,与她相视而站,旋即转身快速的朝着屋檐外而去。
没有任何话语,也充耳不闻身后女子呼唤,他踏着轻功而去,很快就越过了村落,一路狂奔,直至翻过后山数里才停下。
背人处,他胸膛翻涌起伏,如鼓槌乱砸,心脏的节奏乱作一团。
树林间光阴斑驳,有风吹过,树叶哗哗的微响,他摊开手掌,看着掌中那半寸长的鱼刺…
良久后闭上了双眼…
(以上都是写下然后推掉重写的废章,其实一起看,小梁的人物形象才会更饱满,阿笑对于“这个世界”的接受时间也更充足...还有就是两个版本结合一起看,对于感情发展更合理。然后...小梁好像还蛮爱吃醋的?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