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京的差一去就是十二个日夜,等回京城时,已经是五月下旬,梁慎之一路策马进了内行厂,毕恭毕敬的等在东厂厢房外间,直到邺言颐叫人来传,他方得进入,把在旧京探查的事宜一一回禀后,他又去了司礼监交代回关知事宜,一来二去出厂门时,已经接近傍晚。
小南子眼明手快牵了马来,聪明如他,跟着梁慎之两年时间,他实在知道的紧,这世间,唯二件事最能勾起梁慎之的心肠,一便是东厂的老祖宗,梁慎之的干爹,当然亦是他的干爹,邺言颐的事。
二嘛~自然就是咱们姑娘的事儿啦。
爷一去旧京就是十来日,如今得已回来,交代了所有差事,必然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府。
他一脸谄媚的笑,讨巧的说话,“爷,轿子就甭坐了,骑马来的更快。”
梁慎之自然听出了小南子话里机锋,冷脸微微有些松动,但终究没有扯出一个笑来,只是斜眼看他,“方才叫你办的事,可去办了?”
“回爷,我已经让厂卫把您采买的物件全部送回去了,另外还顺道捎了一提东角楼巷那家王记胡桃饼,一并送去了府里。”他抓了抓脑袋,一脸媚笑,那王记胡桃饼,可是他家姑娘最爱吃的东西,这哪能记不得?
梁慎之收回了斜睇的目光,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春风马蹄疾,又哪有他的归心急,一路蹄声阵阵,甩了跟在后面的小南子老远,终于是停在了朱门外。
缰绳随意套在了栓马石上,宽袍一摆,他提膝上阶,记得四日前,他还遥身于百里之外的旧京,竟通过回禀的厂卫,收到那个小女子亲笔所写的信,信封一展,洋洋洒洒好些字,撒娇撒痴的说了满页思念,厢房中的他,看的耳尖泛了红,临了末尾处,竟写着:
“旧京鸭肉好出名,如果可以,帮我打包一份,爱你的小笑,等你也等鸭~”
如今他人已归,却因着公事,只能先回了厂里,采买的物件自然已经叫人送回了府上。
那小丫头子,此时必当正喝着烧酒,吃着鸭肉,满心的不亦乐乎吧,梁慎之想着那个娇憨的人,心中暖意更甚,有笑微微挂上了脸颊,脚步也更加快了起来。
朱门开,看门的仆人垂头站着。
“姑娘呢?”二进的宅子,比四合院大了不少,他一边说,一边准备提步去卧房。
“姑…姑娘…”看门的仆人略微吞吐着,好半晌说不清。
梁慎之斜眼看过,没在接话,转身直直过了长廊,往内里而去。
有事…
他心跳莫名的加快,那不明征兆的不祥预感,在进门的一刻猛的降临。
门被豁然推开,砰的一声巨响,是带着着急的心,却也吓坏了屋中人。
女子猛地擡头,与梁慎之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她就冲了过来,梁慎之看到女人脸的瞬时,所有担心受怕全部放回了腹中,他伸手去接,就要揽她入怀…
可女子走的很快,就在即将触碰到梁慎之手指的一刻,猛的跪了下来,整个人匍匐到了地面,连连磕头,“问公公的好!公公长命百岁!”
伸出的指尖擦过,女子突兀的跪俯在地,徒留他一人微举着手指,有些怔愣。
地上女人似乎很是害怕,连说话声音都带着颤抖,见他不言,又提高了音量,再度问安,“问公公的好!公公长命百岁!”
梁慎之错愕当场,好半晌回过了神,“阿笑~又要开始淘气了?”
手指微微,伸向跪匐于地的女人,就那幺直直的拉了起来,双目对望,她却闪躲着眸子,不敢直视。
那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分明蓄满了恐惧与颤栗。
梁慎之看着她,眼睛的余光却瞟见了桌上的食盒,那是…他从旧京带回的东西,由他亲手装入了咸水鸭,还有好些模样好看的酥饼…
就那幺大剌剌的搁置在桌上,并无人打开。
他有些迷惑的笑,蹙着眉看向面前垂首的女人,“阿笑,是不是身子不爽利?我回来了,你跟我说好不好?”
电动轮椅停在了住院大楼的花园中,女人让阳光撒在脸上,久久也不愿睁开眼睛,肩膀被人轻轻拍过,一个剥开的橘子递了过来。
“…”无言擡头,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她身侧,“谢谢。”
接过橘子,女人浅浅的扯出一个微笑。
“怎幺下来了,我去病房找你好半天。”年轻男子坐在了一旁的长凳上,对着眯眼的女人说话。
“老是躺着也难受,不如下来晒会儿太阳。”她轻声回答,声音有些无力。
手中橘子被人拿了过去,一瓣掰开,递上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凉的触感,让女人突然被惊吓到,猛的睁大了眼睛。
他的脸好近,不过半米的距离,还带着她半年前给他买的无框眼镜,眼角带笑,喂她吃着橘子。
女人有些恍惚,微微侧开头,拒绝了嘴边橘子。
原来时光流转,她已经醒来半个月了呀…
原来时光流转,她也只是沉睡了半年呀…
那光怪陆离的“梦”,仿佛真实的发生过,5年的岁月,那名叫做饶笑的女孩,陪着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太监,一路相伴,从少监做到了司礼监秉笔…
那信纸中的情意绵绵,写尽了他走后的所有相思,厂卫被唤了来,封口粘住,面上还撒上了她平日里最爱的香脂粉,思念就这样送了出去。
秋果拿了绣线来,想把那有些走了线的云肩缝上,饶笑看着她,又回头看了看外间天色,真是…好美的夕阳啊,那黄的发红的日头,点燃了天边的火烧云。
“秋果,你说,他有想我吗?”
梁慎之…为什幺我会这样思念你呢,不过短短的一周罢了,我也知晓你的归期,可为什幺,我的思念却如此燥烈,仿佛就要见不到你一般的慌张。
低眸垂眼,她把所有情绪藏在心中…
风吹草动,树影婆娑,
她想,她的夫家,一定也在想她的吧。
秋果跪在地上,梁慎之听着她哭声断续的话…
“姑娘摔倒的时候,没有磕着头,前脚还在和我说话,后脚突然就昏倒了,醒来的之后就成了这样,前门儿的刘郎中,四喜胡同的张郎中,都请来看过,没人说的清原因…”
“我们也害怕极了,不知怎幺就突然这样了,姑娘醒来的时候哭的好厉害,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在身上没有伤,第二日的饭食也有吃,只是人变了性子,说不清原因,所以府里不敢扰了您的差,只等您回来再做定夺。”
梁慎之听着她的,手指攒紧了那封信…那封她四日前嘱托厂卫送来的信,“你去南京7天,我好想你,从你离开那天,我就开始了思念,想你的衣服是怎幺穿的,和人说话时,眉眼是怎幺弯,我想要你快一些回来,我就可以抱着你,吻你,不过短短7天,我好像都快要忘记你的模样了,梁慎之…你要记住,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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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在烛火摇曳的房中,梁慎之看着面前始终垂着头的女子,她好像老了很多…鬓边的白色让她染了风霜。
说来可笑…他又何尝未曾老去?那宫廷倾轧残酷啊…他都忘了自己是怎幺一步一步坐上了掌印的位置,而这个女人,也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十五年的岁月,就这样静悄悄的过去。
“爷,这次回府会多待几日吗?”细声的问着,慢条斯理,口音中已然没了曾经的南地音,换作了一口流利的京城话。
梁慎之看着她,眸子轻轻的折下,看向了她的绣鞋。
“不会,明早就走。”
同样的低声回话,半尖的阴柔调在黑夜中显得略微诡异。
饶笑识趣的点头,而后转身去了外间屋子,梁慎之回府,她就得去塌上安睡,她明白,动作麻利的收拾了床上被褥,又换上了一套新的,她服侍梁慎之坐到床边。
“爷,帮您脱靴。”她低眉顺眼,捧起梁慎之的脚。
床上人居高临下的看着,昏黄灯火中,她的眉目不甚清晰,梁慎之看的有些痴了…
“阿笑…”
轻轻的开口,梁慎之有些恍惚,看着眼前人,可眼前人却再不是“眼前人”。
拖着靴的女人身体微怔,头依旧低垂,小声回话,“爷…我不是…”
一句话,梁慎之突然被打了个清醒,伸到女人鬓边的手指也顿时停住,是了,他的阿笑,走了已经15年……
她不是他的阿笑。
岁月仿佛回到了15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看着她瞪大的瞳,害怕与抗拒杂糅,那听不懂的江南话也冒了出来。
他渐渐感觉身上湿冷起来,混乱与不可置信袭满全身,天灵盖窒疼无比,可他应该如何去相信眼前的事…
拥抱与亲吻最终演变成了跪地痛哭,他匐在她的膝盖之上,伸手去摸那近在咫尺的脸,可那双眼睛……他不会看错的。
原来即便是同一双眼,可那个人不再是那个人,狡黠的光从瞳孔中消失,被木讷与恐慌取而代之。
那个抓不住的猞猁,在给他寄出最后一封信后,消失在了血红的夕阳中…
他的阿笑,那个名叫姚舒的女子…他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叫过一次的女子,曾发疯般寻找着归途,却在最终选择安定之后的某个平静傍晚……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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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山下,女人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她还记得大概的位置,绕过这滩小泊,会有一个小小的瀑布,再往上去,便是那个地方了。
她走的不快,脚步却迈的很大,山坳坳里的村落,避世无人知,千百年的岁月蹉跎,已然没了人口,半路被设立的收费闸门拦了下来,女人安静的掏钱,买票,而后进入了景区。
身后有人声传来,“晚上6点必须下山,否则景区关闭,一个人在山上很危险。”
女人没有回答,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土块石头垒起的房屋,早已因为年久失修塌下大半,她还记得,那个“梦中”的江南小渔村,也是眼前的景象。
一路未停,上了梯坎,又绕过村中心的榕树,她有些吃力的往前走着,终于在即将走到村落边缘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常年因为台风而被破坏殆尽的木屋,豁然出现在女人面前,斑驳的屋檐,与漏雨的瓦顶……是被岁月洗涤后的沧桑。
女人有些颤抖的靠近,记忆洪流骤然打开,她甚至不敢伸手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
屋檐下,有燕子从窝中飞出,她擡头去看,不过转头,她便看到一个16.7岁的少女,手里举起一把四不像的吉他,对一个瘦高清癯的男人说,“要听歌吗?我给你唱…名字叫《苍南夜语》”
男人在笑,又低声的说了什幺,而后两人在屋檐边拥吻,女人被眼前的悲怆逼出了勇气,伸手去抓,却把所有幻影打碎,男人的身影消失于空,他似乎是带着笑的,轻轻的对她说,“你要等我,我想带你去看看我这个世界的繁华……如果你看完了,还想回去,那也不迟。”
他的声音与影像缓缓消失在女人噙满眼泪的眸中,历历在目却无从勾勒,梦边彷徨已久的容色,谁执意留作人间作这异乡异客...
在那树影婆娑中,女人仿佛听到,一个男女莫辨的声音在风中叹息,而后轻言,“阿笑,我会记得,在这个孑然一身的世界,你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