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不是苏雄一家独大,但他却是占了最大头的那个。温宴投了这座靠山,小半年来一路顺风顺水,连砸场的都少。
只是苏雄待在她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情妇居然也没人闹事,倒是很奇怪。
“宴姐,逛了那幺久,脚都酸了,不如我们去吃午茶啊?我听杰仔说雄爷手底又开了间舞厅……宴姐,去开开眼嘛……”话刚落就开始摇着胳膊央求。
温宴戳她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来香港一趟,戏没唱好,旁门左道倒学了不少,我问你新本子唱得怎幺样了?不要每天跟阿杰那个鬼仔混一起,小心被人斩啊,菱女。”说着瞪一眼后面拎包的宋世杰,后者摸摸自己的小平头,一副无辜样。
菱女是戏班二把手,十六岁,正是爱玩好奇的年纪,苏雄不在时就派几个小弟负责保护温宴,任务简单,这几人也无聊,闲暇之余就开始逗弄她几个徒弟,一个劲往外引,要不是她管着,都要住舞厅去了。
“那是雄爷开得嘛,怎幺会被人斩呢?而且那是舞厅啊,宴姐你就不担心雄爷在外面被女人缠啊?”
“是啊阿嫂,雄爷在香港,很威的,想傍上他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重要得是,还有洋妞呢!”宋世杰拎包跑过来,笑嘻嘻挤一下菱女,不正经道,“上个月新来一批俄罗斯女人,个个长腿大奶,又白又嫩,阿嫂你不看紧,小心后院起火啊!嗳,到时候别说没小弟提醒你,拿菱女撒火——啊!阿嫂怎幺动手打人头啊,不是一向最温柔嘛?……”
“我不仅打你头,后面还要抽耳光呢。”咬牙切齿,“话不要乱讲,谁是你阿嫂?被你雄爷大太听到了,你跟菱女一起背锅啊,在我面前就这幺没正行,信不信我去告状?”
“哪来的大太啊?从天上请啊?我跟雄爷这幺多年,修过茅山术请过不坏身,大太是什幺东西?”再看一眼,温宴还是满脸不上心,顿时嘴里发苦,“不是吧阿嫂,这幺怀疑我们雄爷一片真心?雄爷好难过的。”
温宴一字也不信。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看清自己,没那个命就别去想那个福,我没长一张享福脸……总之你嘴巴小心一些,别让我听见不该听的——菱女,买够了东西我们回家,别惹我发火啊。”
“哦,宴姐……”
宋世杰也苦哈哈点头,拎包去开车,想着晚上把这话禀告给上面肯定是要挨一顿踹,不免腹诽,别人都是把头削尖争做大太,这位乖巧啊,好生生当个情|妇,送她上天都不去。
温宴带菱女站一边等人来,低头看手表时,瞄见地上一摊黑影,正要撇身让路,就闻见一股香粉味,再擡头,却是另一家戏班台柱小慧仙。
小慧仙长得靓,人又时髦,身上洋裙亮闪闪,再围一圈白色皮草,露好大胸脯,所以虽然年纪大了点,却卖一手好风骚,也很多人捧。
看她两眼冒火,温宴心知肚明,她戏路没这位宽,票友也没这位多,打擂台都赢不过,那就只能是因为男人咯。
不过今天苏雄不在她身边呢。
可能是去了俄罗斯洋妞那了吧……
温宴退了步,见对方不走,心知今天便是不能善了,正要擡头主动打招呼,一声“慧姐”还未叫出口,就听见小慧仙高声喊,“我当是哪个小狐狸精,原来是你这个灿女(大陆女),怎幺还是这个打扮?扮纯啊?雄爷不中意这样的!”
小慧仙掏了支烟,一双眼恨恨看向温宴。
今天不开工,温宴便穿一身从苏州带来的旧衣,釉色底及踝旗袍,末尾绣一只展翅欲飞的鹤。手里没拿提包,只有一把黑色缎面伞,在香港这种充斥肉欲与迷乱的地方,她确实有些别树一帜。
那又怎样?一时新鲜而已!
“慧姐点火——”
温宴从菱女口袋翻出一个烤瓷打火机,没心情过问怎幺来的,打了火赔笑着凑过去,毕恭毕敬说,“我是小的自然不敢在慧姐面前做大,听说慧姐前几天唱《白娘子》,人来的好多,阿宴就不行了,都是些老客,好多一时图新鲜的都不来了。”
菱女不服气,“宴姐你怎幺这样说,明明——”
“菱女!”
温宴呵斥道,菱女只好瘪瘪嘴转过头去。
瞟一眼小慧仙身后默不作声的小芙蓉,果然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脱俗,八成也是苏雄的人,收回视线温宴继续低眉顺眼,“慧姐见笑了,小丫头不懂事,毕竟是乡下野路子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丢人了。”
倒是会讲话!
小慧仙哼了一声,到底不敢真动手,毕竟这位正当红,是苏雄心尖尖,况她都已经把自己踩得这样低,让她想补刀都没地捅,只好将将用眼神充门面,瞪得狠毒:
“我看你能被稀罕到几时!”
说着就甩手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连脂香味都散了去,菱女挽住她的手,又心疼又生气,连声提议道,“宴姐你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我们去找雄爷,他肯定见不得你被欺负的!”
“傻女,她统共说了三句话,哪一句欺负我了啊?”
“就是能被稀罕到几时那句!”
“你难道还不能容人家讲真话?”
见菱女还要辩解,温宴干脆撑伞走到街上,香港靠海,气候也比她家乡热一些,她怕冷,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应该添了件小衣。
可能香港确实是个好地方。
天上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她看着草丛间一只鸣叫的秋虫,低声说,“要下大雨了,我们回家,今天的事别传到雄爷耳朵里,我知你和阿杰那后生仔有点意思,听我劝菱女,没学会认命的人,别碰黑社会。”
*
苏雄今天收了一天的账,正是不耐烦的时候。也是,任谁看了那幺多痛哭流涕的嘴脸,心里也恐怕不会开心。倒不是同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明知道高利贷是利滚利要人命还往里跳,分明是自己找死。
他纯粹觉得浪费时间。
浪费回家的时间。
家……
他低下头,难得和颜悦色了一下,心思飘远了些,想到家里那个小女人。
太笨,总是拿不准他回家的时间,晚饭自然也准备不好,后来难得学精了些,主动去打听,一听到他外出有事就默默退开。
蠢!
她要是主动烧好饭菜,他难道还会不去吗?
但也说不定是欲擒故纵……
冷落了几日发现完全不是这样,一个人也过得自在,每天窝在自己的小戏院,甚至还写了一出新本子!
先主动的还是自己……
“雄爷,外面天不太好,今天就到此为止?”
正想着一人上前提议道,苏雄瞥了眼窗外,乌云聚了一团,便点头应允,擡脚出门突然没头没脑问一句,“她今天去了哪?”
手下反应迅速,“阿嫂带菱女shopping去了,有阿杰跟着。”
耐心抚平大衣上的褶皱,他以往不注意这些,还是温宴养成的习惯,想到平时在家都是由那人接手,哪怕是心思诡谲如苏雄也不免笑了笑。
“去你阿嫂那。”
到家时雨已下的很大,温宅一片静悄悄,哪怕有人撑伞苏雄也湿了一半身体,大衣灌了水湿漉漉挂在身上,有些难受。苏雄低下头,用指尖轻轻抹去腕上表盘上沾到的雨水,看见指针在白色的底面上形成一条平直的弦——
六点,正是晚饭时候,不知这次有没有人给他留一副碗筷。
招呼手下离开,苏雄一人静静站在温宅后院,墙角蔷薇花败了,他看不见,隔着木桩台子,目光直直盯住那一扇小门,和门后一室明亮灯火。
雨幕里有人悠悠叹一口气,接着擦火柴的声音响起,点了一盏柴油灯,一点明黄色的灯火又在玻璃罩里亮起来,将她玲珑的身影映到墙上,随着灯火的晃动影影绰绰,明灭不定。
苏雄蓦然惊醒——她要出来了!
掏出手帕擦干额头的滴水,可惜没什幺用处,中分变成大背头,实在滑稽,他为什幺不早一点整理自己?真蠢!
匆忙间把手帕随便塞进某只口袋,镇定地擡头——温宴正拎一盏柴油灯,隔着七八米的距离,望着他。
*
外面的气候比屋里凉许多,他原本穿着的深灰色羊毛大衣,此刻表面已纠结成一团,黑色皮鞋边缘也沾满了泥土,身上也满是雨水的痕迹……温宴还未见过苏雄狼狈成这样,印象里大多是对方挺直的背脊,如一棵树,枝繁叶茂蓬勃生长,每一片叶都蓄满生机与力量。
幸好熬了姜汤。
撑一把伞快步走过去,手里东西放在一边,直到掏出手帕,才慢慢找回自己语言的能力:
“来了怎幺不进去?”
“因为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等我。”
他黑色的碎发一滴滴地往下滴水,他全不在意,仍紧紧盯着她,盯到她面红。
“我喜欢你等我。”
“喜欢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我让菱女烧水。”
温宴这才想起自己晚上煮的东西:
“我去温姜汤,卧室里你换洗衣服在哪自己知道,快点把外套脱下来……我今天去了百货公司,买了好多东西,阿杰让人把账单寄到你那,我觉得不用那幺麻烦,就自己付了。”
“我知道。”
“……哦。”
“你还有什幺话要跟我说?”
“……”
苏雄接过她的黑色小缎面伞,合上,又拉开头顶的灯。
“之前我派去内地的人回来了,带回了一些消息,你肯定不中意听,不过反正那边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听不听无所谓。”
他擡起头:
“新的身份用的怎幺样?”
“挺好。”
“那就不用怕,没有人能查到你头上的。平时也不用那幺避人,被人欺也只咽下去。”
“……我知道了。”
“那幺……”
他顿了顿,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宴,你还有什幺话,没同我讲?”
……
菱女上月刚换的灯泡,此时正亮的灼人,而灯下,他的手指修长像拢着一层白火。
这个男人,从头到尾不曾说一句上火的话,都说苏雄是冷血动物,天地君亲师皆不敬,好像从来没有感情,女人对他就像利器,用完就抛到脑后。偏偏就这样也有人排着队上钩,温宴看他,猜测道,指不定这男人嘴里流的是大烟。
……有那幺一瞬间。
有些话就像衔在嘴里的花枝,是六月的温风,七月的碧荷,不远不近,就要冲破理智、脱口而出。
可最终、最终……
她仍旧只是弯住细长眼眸,伸手拂去他的手掌,轻声说:
“我去给你温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