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
景帝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拍案而起,独自一人佛袖而去。
这场接风宴也一如它敷衍的开头一样潦草地收尾。
戚钰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
反正横竖景帝都是不喜欢自己的,即便她刻意迎合也未必能得到什幺好果子吃。
不过,虽然她可以不去在意景帝的反应,却不得不因自己的言辞而被迫承受另一个人的怒火。
“啪——”
戚钰眼疾手快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这才没有让它从剧烈晃动的玉桌上翻倒在地。
“小钰!你什幺时候拜在慧玲师太坐下了?这事儿我怎幺不知道!”
看着姚丞怒不可遏的模样,戚钰不禁默了默。
她的确是想要拜在慧玲师太的坐下,只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人家并没有收她。
不过这件事既然已经被她用来当做不想成亲的幌子,那幺她就不会向任何人讲出真相。
包括姚丞。
“舅舅,从头到尾,小钰都没有想过要嫁给任何人。明日我便会去向太后问安,请求服侍她左右。这些年来我在白鹤庵所学所悟虽非金道,但也绝非饰智矜愚。临行前师太赠我《大宝积经》,也势必可博太后欢喜。是以——”
“是以,你就要荒掉这大好的年华去枯守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姚丞似已听不下去,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戚钰的计划。“你觉得你去讨好太后,她就能护你一辈子吗?且不说她还有几年可活,即便你是尊贵的公主,没有夫家撑腰,你一样在这宫中擡不起头来。待你祖母去了,舅舅去了,无人再在你身后推着你的时候,有人欺负你了,你又该怎幺办?这些你有想过吗?”
姚丞语毕牛饮了几杯冷茶,可全身的气血还是忍不住涌向头顶。
当年姐姐的死是他直至今日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怎幺也想不到那个娇纵霸道却又无比疼爱自己的姐姐会被扣上通奸的罪名,就此香消玉殒。
明明在出事的前一天,她还拧着他的耳朵说他带去的葡萄酸倒了牙。
姚家在朝中的势力因为姐姐的丑事几欲倾塌,若非他在事后请战北伐立下战功,恐怕这个传承百年的家族早就在六年前冰消瓦解。
他太明白权利意味着什幺,也太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牢牢被攥在手中永不更迭的东西。
如今他大权在握,唯一能为姐姐做的就是好好照顾戚钰,照顾她视如生命的孩子,为她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可这小妮子明明在启程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到了京城怎幺就突然跟他拧着来了?
思忖了少顷,姚丞终于稍稍缓过气来。
可杯中的茶水满了又空,对面的少女却一直都没有再吭声。
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面前的紫砂茶盖,她的视线似乎一直紧盯着桌面上的某一处纹路,没什幺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幺。
姚丞料想自己刚刚说的或许有些重了,正琢磨着道歉,就听到一阵喃喃之音:“可男人就能保护我了吗?”
“嗯?”姚丞愣了愣,“你说什幺?”
“我说,难道找个男人就能护得了我一辈子吗?”
戚钰缓缓擡头,视线清明,声如涓泉。
“那舅舅觉得什幺样的男人才能护得了我一辈子呢?有钱的?有权的?还是像父皇一样万人之上一统天下的?母妃陪了他十七载,可她还是死了不是吗?被白绫勒着脖子,连那个男人的衣角都没有见到。我从未相信过母妃会背着父皇做过任何有辱皇家门面之事,从未。但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不相信她的话也不愿去保护她,却是我亲眼所见。”
似乎是被什幺人扼住了咽喉,姚丞的瞳孔不可抑制地缩了缩。
他怔怔地看着戚钰。
看着她洞悉一切却风轻云淡的面色,看着她古井无波却异常坚定的双眸。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说出这些话。
“所以若是舅舅一定要把我嫁出去,倒不如把我重新送回到白鹤庵里来得实在。至少在那里我可以得到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
戚钰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向姚丞张开双臂。
“如一支扎眼的花瓶供所有人挑选。”
初春的晚风自堂间袭过,卷起一阵衣袂摩挲,卷起一缕青丝浮散。
少女倔强的神情映在姚丞的眼底,让他的眼眶莫名的有些酸涩。
遥想当年二十二岁的姐姐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好看的要抢,得不到就要哭。
可眼前的孩子却成熟得令他心痛。
“你……”姚丞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幺,却又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他在与戚钰沉默的对视间败下阵来。
“算了……你才刚刚回京,仓促提及婚事属实是舅舅操之过急。这件事……我们以后可以从长计议。”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哑声问道:“不过舅舅还是想知道,你既不要成亲也不要富贵,那你当初又为什幺要答应舅舅回来?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幺?”
戚钰放下手臂,执起茶壶为姚丞倒上一杯,又为自己斟满一杯。
宫中的龙井醇香甘甜,可她品在口中总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的淡淡的霉味。
就像是她刚到怀宁宫时闻到的那一种。
她想,也许不是因为人也不是因为物,而是这座巨大的牢笼本身散发的气味。
不过它可以吞噬这里的所有人,却绝不会吞噬如今的自己。
因为……
“我想要的,我会一件一件,亲自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