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坦白局(中)

“元旦有活动吗?”吴墨豪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随口问道。“有,1号要去做伴娘。”袁宵摸了摸耳朵,不太烫了,他们在天桥上吹了一会儿风,她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又饶有兴致地问了好些问题,她的眼睛一直亮亮的,看着他答话。到所谓的“适婚年龄”,曾经的同学、朋友和同事都陆续结婚生子,还有人连二胎都生好了,他们俩还单身。

吴墨豪转了个身,背靠在栏杆上问道:“袁宵,你想结婚吗?”他猜她会说不想,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想,”袁宵皱了一下眉头,果断地说,“你想说什幺,你爸妈催婚了?”

“那倒没有。”吴墨豪又转回身,下意识地做了几个站姿俯卧撑。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只是看着桥下的车流缓缓流动。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吴墨豪说。

袁宵身体僵了一下,她知道逃不掉这句话的——是,她在心里用了“逃”这个字。她当年是怎幺在母亲赵美芸那儿挨的耳光,至今历历在目,她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一次次在吴墨豪面前逃走,在这些年间独自痛哭过无数次。

她确实一直在逃避一些东西。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现在,我突然想告诉你了。他们结婚登记前都会去体检呢,谈恋爱对‘重大’疾病是不是应该也有知情权啊,”袁宵吸了一下鼻子,“你知道吗,我有抑郁症,而且挺严重的。你别看我一副正常的样子,其实我很不正常。如果不养猫,我大概随时会死掉吧。我很想马上答应你说‘好’,说实话,这个场景我在脑子里演练过,我乱七八糟想了好多......可是真当你说出来了,我在这一瞬间又觉得自己不配,你懂吗?我很矛盾。”

吴墨豪看了眼天桥下的车流,轻笑一声,听她把话说完。“所以,你还是找个正常人谈吧,正常谈恋爱,正常结婚,做正常人。你把我微信删了好了,以后不联系了。互删一次咱俩也算扯平。”

他会转身就走吗?还是会提问什幺?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在他心目中真是一点美好也不能留下啊。

何况是第一次对别人亲口说出自己有抑郁症这件事。袁宵觉得自己无疑就是个没用的气球,那样气势汹汹地说了一通,还不是砰的一声爆破了,又咻的一下缩成一团,瘫在地上,最后只能放弃一切挣扎。

“我也有抑郁症,我也不正常。所以现在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回答,不要直接推开我,可以吗?”吴墨豪的眉心拧着,他好难过,又感到命运一直在捉弄人,好可笑。

他看着她悲伤的神色,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多年前在她眼神里捕捉到的东西是什幺,她感怀春夏秋冬的文字从来都不是无病呻吟。他其实明白的,能说出来只是千万分之一,他和她的心境几乎是一样的。

还有那些破碎的高中记忆。他在欢乐吵闹人群中明明见过她疲惫的脸,是在努力地保持微笑、是力不从心的。她看似很融入,可是又格格不入,如果情绪可以实体化,那当周围都晴空万里时,唯独她的头顶有一片乌云。

他的猜想都是对的,但当这个猜想由本人亲口认证,他并不高兴——这个猜想是极痛苦的,并且在他身上发生过了。

“你在说什幺呀?”袁宵难以置信盯着他,以为他只是胡说附和她的。男的怎幺能扯到这种地步啊?他该不会觉得这是瞎编的借口吧?

她一时觉得有些无语。原来都是对牛弹琴,很好,这世界上只不过多了一个知道她有抑郁症的人,随便,好吗,whatever,老娘不想玩了,回家睡觉。

她茫然地仰了仰头,欲言又止,然后大步往楼梯走去。吴墨豪紧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早上的药是文拉法辛,晚上吃阿戈美拉汀,睡前吃那个……喹硫平!这个药吃了以后一个小时内会困得像狗一样,不睡不行的那种。”

袁宵停了脚步,嘴唇动了动又没吱声。吴墨豪确实没撒谎,说得那幺详细,连药都和她的处方有些重合,不是病人哪能一下子编出来。她旋即对刚才恶意的揣测愧疚了起来,庆幸没有直接说出口。

看她依然沉默着,吴墨豪以为她还不相信,抓了把头发,又语气坚定地接着说:“你不信去我家看,我吃的药都在呢,还有病历,走吗?”

*

两人都察觉到气氛奇怪已经是上地铁之后的事了。圣诞夜的车厢内稍显拥挤,也比往常喧闹,有加班到麻木、刚踏上回家路的打工人,也有凑在一起讨论选图修图的姐妹,还有不少像袁宵和吴墨豪这样的男女,要去往已知的目的地,却可能有着尚不明晰的关系。

吴墨豪拉着头顶的横杆站在袁宵身后,她依然一言不发。车门一开一合,又涌进几个乘客,挤得她不得不侧了两步,一半的身体几乎紧紧贴住了他。

她此时还顾着护住怀里的鲜花,然而眼神飘忽不定,看他几秒,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飘去人群之中。他都看在眼里。

地铁里有穿堂的风一阵阵吹,是冷风,可此时并不能散热。如果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他真的很想直接吻下去。

他已经在努力控制呼吸,她额前偏有一缕碎发跑了出来,轻拂着他的脸颊,似无意又似有意,他擡手将头发别到了她耳后,心虚得连眨好几下眼睛。

她微微擡头,终于也把目光固定下来。从天桥下来一直到地铁上,袁宵一句话都没说。脑子里一秒钟有十个百个想法拼命往外冒,几乎像抑郁发作时的状态,快炸开了,所有念头不知从何说起;但她又知道这不是抑郁发作,倒不如称之为“心动发作”好了,感觉更要人命。一路脚步匆匆地上了地铁,去他家?这去跟宾馆也没有什幺本质区别,她突然之间想到了早晨对身份证的犹豫。或许,明明也是期盼的,现在如愿了。

呵,大概是疯了。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的够了解他吧?是高中毕业以后一次都没见过的人,是在同学那里都听不到多少消息的人,你以为还是你十年前喜欢的那个人吗?人难道不会变吗?如果睡完就扔呢?

可她确实还是喜欢着他,她承认自己现在很不清醒。从再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所有的感情都死灰复燃,而且烧得更不可抑制。

如果他是披着羊皮的狼,那今天对她这只小羊要杀要剐,她认了。

反正都是阴差阳错,人生还有什幺不能失去的——不,她并不真心觉得自己会失去,其实一切都会成为回忆的。她本来也不过是靠回忆度日。

但直到吴墨豪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袁宵才有点回过神来,刚才在天桥上的对话到底哪里不对。她脸上表情变得冷冷的。

吴墨豪说着“你随便坐”,径直进房间去拿药。袁宵换了鞋站在门口,有些挪不动步子。他独居,这间房子一望到头,除了原木色就是黑白灰,物件又少,显得空空荡荡。阳台上摆着几个哑铃,还晾着未来得及收的衣裤,她瞥了一眼,心里多了几分真实感。

他取来几个药盒子在桌上摆开,问她:“病例本还要看吗,还有处方笺发票什幺的?”

“吃饭的时候,其实你想说的对不对,为什幺不说?让我先说?”她心里别扭着。

“……”

“这下换你不说话了?”袁宵把花扔在桌上,脱下外套丢在一边。

意识到自己语气咄咄逼人,她不安地踱了几步,并非要责备他什幺,这不是她本意,她但的确又觉得委屈。

她听见吴墨豪重重地呼吸了一声,开口道:“我没想好怎幺说。我们是认识了很久了,但又不是。你知道我说的是什幺意思。”

是啊,谁会愿意把最大的软肋轻易示人呢?阔别这幺久,他当然也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

袁宵叹了口气,情绪缓和了下来。

整个屋子里静得只剩下起伏的呼吸声,他们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赶快挪开眼神。

吴墨豪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迈进厨房拿了两瓶饮料。递过去时,他和袁宵的两只手嗒地一下产生静电,两人都猛地缩手,不由得一齐笑出了声。

“吴墨豪,我们俩玩真心话大冒险吗?”她眯了眯眼睛,不知怎的冒出这个点子来,“你有没有发现我老在回答你的问题,现在能不能换我提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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