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枝

那枚团扇回到她掌心时,她敛了衣襟下摆,盖住鞋履,这才垂眸,以君王身份诘问,“将军如何无召而来?”

司忱却不以为然,屈膝行礼,“臣既回京,长公主于东宫面见英才,自当来此护驾,负责公主安危。”

姚猗看着他,顿了下,“孤见的都是书生才子,况且东宫自有护卫在……”

这些年她坐在龙椅上,握着玉玺,没人能不唯她的命是从,可他却敢悠悠打断她的话,“事关大昭国体,长公主怎可掉以轻心?”

一派道貌岸然,理所应当,他倒反过来怪她。

姚猗讪讪,正要再说些什幺,却听下人站在水榭纱幔外来报,“长公主,吕公子到。”

“宣。”

她复又看了他一眼,道,“赐少将军座。”

司忱毫不客气,起身落座,“谢长公主。”

水榭纱幔外,是隐隐约约的回廊绰影,檐下风铃轻响,她在软榻上握着团扇打量,来人身量纤纤,带着读书人的文质细弱,倒不像……

视线一转,恰好对上左侧下首那人一双眼眸,她执扇的手一顿。

然后转过目光。

司忱看她模样,不动声色勾唇一笑,看着已走到纱幔前想要进来行礼的男子,蓦地朗声道,“就站在那儿回话罢。”

此言一出,纱幔后来人顿时怔了——

不是说长公主为相看驸马,才大开的东宫殿门?缘何这身边,还有一个男子?

何止书生怔愣,姚猗亦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就这幺隔着纱幔听那吕公子请了安。

司忱这才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回眸,一双狭长潋滟凤目看她,“长公主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好叫外男近身相见?自然,臣更是为着公主安危着想,往后也便教人站在外头回话罢。”

尔朱闻言,打量了一瞬公主面色,竟也开口应他,“是。”

姚猗蓦地转首,用余光颇为惊讶瞥了尔朱一眼。

这是……将他的话当作了她默认的不成?

回神的功夫已经如此,她也不好再多说什幺,默了片刻,便出言询问书生,“孤听闻,吕公子曾在三年前中过进士?”

吕公子站在亭中,顿了一下,拱手称“是”,她又问,“那如何未进殿试,走入仕途呢?”

“草民……三年前的文章,曾遭人剽窃。当时也曾上告衙门,却到底不了了之。”

姚猗了然垂眼,“公子是对官府朝堂失望了。”

书生道,“草民不敢。”

她亦觉得无力,这庙堂,总也不是她只手遮天的庙堂。

“孤并未听闻过此事,但可以想见,公子颇为失意。孤坐主东宫,本应广招贤才,振兴大昭,却教学子寒心,是孤之过。”

那书生似乎惊讶地擡眸,盯着纱幔瞧了一眼,似乎忘了礼数规矩,被她这一席话打动,想要好生看清楚她的模样。

司忱就在此时忽地将手边茶盏端起,送到她面前。

姚猗看向他,瞧他偏头一笑对她道,“公主杯中茶想来凉了,饮这杯罢。”

他不同于书生打扮,将一头乌发高高束起的模样飒爽风流,又加上他那张脸实在太过颠倒众生,眼波投来时英姿无双。

姚猗在想明白他做了什幺、为何如此以前,鬼使神差地接过他手中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

然后亭中的书生就缄默了片刻。

她喝完这口茶,才想起继续同他道,“孤看过公子文章,实在文采斐然,若能致仕,想必大有作为。”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何尝不是我等读书人的毕生所愿呢……只是三年前,草民便被告知此生再无缘科考矣。”

她听他叹息,亦不把话一次说满,“事在人为,公子年轻,自当大有可为,莫要妄自菲薄。”

“是……”书生亦识趣,转了话题,看了眼这花影水榭,不解发问,“草民今日前来东宫,有一事不明,虽无关紧要……作为读书人却难免钻了牛角尖,是以想请教长公主。”

“但说无妨。”

“此处既名为花影水榭,草民一路来时见到水上回廊亭台,便懂了何为‘水榭’,然水榭上并未见繁花,敢问公主,‘花影’二字又当何解?”

姚猗蓦地屏了屏呼吸。

那是他去辽边前的一年。

约好了去宫墙下看海棠花雨,却不知道为何,他那时在军中忙得错过了花期。

直到他再次进宫,她心里生气,躲着不见他,连着几日,到底被他堵在宫道上。

她气得红了眼睛,想着日日在这儿看着花儿孤零零等他的心境,差点掉下泪来,“终归花期过了,花儿谢了,随雨水一冲,什幺也看不着了!”

司忱在她的委屈里叹气,蓦地瞧见宫墙上她的剪影,一时都忘了男女大防,扶着她的肩转身,指给她瞧,“谁说没有?我们阿娆,就是最好看的花啊。”

后来她修葺东宫,这处亭台毕,宫人来问可要赐什幺名。

她看着纱幔上自己孑然的影,想也来不及想,脱口道,“就叫……花影水榭罢。”

一晃悠悠,她看了眼司忱云淡风轻的侧颜,想来,这段他人生里不经意的小故事,早就在边关风霜厮杀的磨砺里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长公主蓦地放了团扇,不愿在他面前提及这一段,垂眸启唇,想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孤……”

刚开口,却被他打断。

司忱声音不疾不徐,“若要公子择一种花来配长公主,公子作何答?”

姚猗蓦地转首看他。

书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歉,“是草民愚钝,竟不曾想到公主便是这水榭中最明丽超凡的花……实在枉为读书人!”

司忱却端着尔朱新奉上茶盏,漫不经心晃了晃腕子,茶盏里滴水未洒,转头看向她,思忖一瞬道——

“依我看,牡丹失了分娇艳,海棠失了分英姿,玉兰失了分热烈,碧桃……又失了分大气。”

他浅笑着看她的眼睛,“公主便是公主,世上到底无一种花,可与公主相配。”

当初与这名字有关的人,终于在今日与她道——

“花影水榭,相得益彰。公主巧思,臣自叹服。”

***

长公主在半个月后方再度宣吕邡游东宫觐见。

这一次,他获恩准,进了花影水榭与公主对坐,瞧着对面惊为天人的女子亲手烹茶,皓腕如霜雪,一举一动间,都浸透了皇家尊荣优雅的矜贵。

公主煮茶十分沉得住气,一道道精巧工序下来,最终才将茶汤浅浅倒入杯中,示意他,“吕公子尝尝孤煮的茶。”

这是天大的恩惠,吕邡游直欲磕头谢恩,却被她一挥手免了。

“今日不拘虚礼,孤想与公子说说真心话。”

这便是千斤重的一句了,吕邡游沉默片刻,端起茶盏,以茶代酒敬长公主,方一饮而尽。

姚猗看着他,缓声道,“公子曾说,欲治国平天下,一展宏图,不知今朝可还是如此。”

“是,”他答,“草民此愿,未有变更。”

她颔首,“孤懂你的抱负,可孤在坐上这王座前,也未曾料到过,这大昭的朝堂原是这般。年少时总盼望许多事合孤心意,到头来,愈渐发觉,许多事,都在等着孤去合它们的心意。”

她看着吕邡游,神色里有些悠远缥缈,却依旧不可方物,“就如同公子科考一事,孤依旧无能为力。”

吕邡游放下茶杯,“草民愚钝时,也如同市井乡民,以为长公主掌天下事,无所不能,大昭一举一动,皆须得按照长公主心意。可草民真正认识的长公主,却似乎并非如此……”

她来了兴趣,眉眼沾染上一丝笑意,“哦?那公子心中,孤是何等模样呢。”

吕邡游忽地俯身,恭恭敬敬叩首,方敢垂眸拱手道,“公主是金枝缠就的笼中雀鸟。”

只这一句,再不多言。

姚猗在他的话中,缓缓收拢了笑意,眼神变得涣然一瞬。

笼中雀鸟,金丝缠枝,如何精致,终囚牢笼。

她是没有自由的,被人观赏供养的困兽。

吕邡游默然,她亦不发话,尔朱的眼神颤动一瞬,到底还是垂下,只恭谨立在公主身后。

许久,姚猗方轻轻笑了一声,赞道,“公子实在聪慧,亦大胆。”

她依旧不叫他平身,只是保持着上位者的姿态切入正题,“既是聪明人,公子应当知晓,孤有法子让你站上朝堂去,可一旦站了上去,也有的是人想要将你拉下地狱。”

她声音很冷,冷静到薄情,“届时,孤亦无法帮你。作为这第一人,站在那儿,你要承担多少后果,哪怕赔付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这些,公子可真心想得明白幺?”

言尽于此,她说得已经太多了。

吕邡游却保持着拱手行礼的模样,蓦地一笑。

俯身再拜,朗声道,“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姚猗再度默然,瞧着少年人叩拜的模样,到底无声叹息。

她亲自起身,扶起他,“吕卿平身。”

吕邡游却并未顺着起身,只在她足下跪拜道,“臣自幼得幸一观大昭昌荣盛世,高宗时,云屏七国皆为我大昭附属,无不俯首称臣,西洋海域亦有望攻下,为我大昭拓展版图。然……高宗早逝,陛下登基,志不在此,朝政、战事,一连荒废十数年,时至今日,区区辽人竟也敢犯我边陲!臣常郁结于心,却苦于报国无门,直到公主掌政多年,臣才如梦初醒——世人皆言长公主铁血手腕、妇人心狠,唯有臣知晓,公主所做一切,无不在顺延高宗足迹。公主之志,在于早日收复云屏七国,壮我鼎盛大昭。”

姚猗看着面前的书生,忽然就屏住了呼吸。

这些年她握着玉玺,不声不响做的一切鲜有人明白。

他们都说她弃南边十二城,勒令州府洞开城门包容流民是以皇权欺压地方,儿戏人命。说她派重兵镇守边关,厉兵秣马,是野心勃勃,不顾百姓一家团圆,妄图挑起战火。说她身为女子,却从不容情,严修律法,是加诸苛政。

那些诋毁她风流成性,浪荡不羁的言语也就罢了,可她做这个大昭的主人,庇护大昭百姓,却实在也少落下什幺称赞美名。

她是代太子,如何能苦口婆心,奔走将自个儿的念头昭告给天下人。

可原竟有人看得出,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将父皇在位时散漫十数年的大昭,再重整一番,以便他日铁骑挥师,收复旧河山。

原竟有人,懂她的心思。

长公主垂眸,再扶吕邡游,温声道,“起来说话罢。”

他终于谢恩起身,“臣追随公主,只盼早日重见一眼当年的大昭盛景,为此一愿,敢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姚猗没再言语,只是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再斟一杯茶与他,两人心境便都豁达起来,君臣之间总归是要亲近,却又保持着疏淡距离才不算失了分寸。

方才家国天下说罢,也该说说能拉近彼此关系的话。

她浅浅抿了口茶,略偏头睨他,“吕卿踏入东宫,本是为着做孤的驸马,如今可还有这心思幺?”

长公主再万千威仪,到底还是个妙龄的少女,且如此美貌,这般露出一丝娇憨,绮丽颜色便让人心生疼爱亲近。

吕邡游亦被她逗笑,也顾不得君臣礼仪,露出浅浅一双酒窝,看起来倒十分羞怯。

“公主说笑了……臣自踏足花影水榭,听闻少将军在一旁时便知晓了,公主此番大开东宫殿门,绝非是为了选驸马。”

姚猗就这幺怔了片刻。

“如何……他在,孤就不能选夫了?”

吕邡游只是摇头一笑,露出一副难得的腼腆神色,“不……这不一样的。”

她还想追问如何不同,却到底顾及对着旁的男子谈论此事不妥,只得讪讪作罢。

吕邡游告辞后,姚猗依旧倚着花影水榭的栏杆出神许久,手里捏着的面团早就快被风干发硬,池边翘首以盼的鱼儿扑腾着打架,眼瞧水珠儿快溅到长公主,尔朱忙出声提醒,“公主可还要再继续投食幺?”

姚猗这才回过神,看了眼手里的面团,抚了抚额递给尔朱,“不了,让宫人们来喂罢。”

尔朱称“是”,伺候她净过手,扶着她起身,往寝殿缓步而去。

穿过东宫长廊,正是斜阳映辉的好时候,长公主素白的鞋履一点点踩进余晖里,像猫踩在云朵上一般轻曼。

她到底还是开口问——

“尔朱,孤与少将军,是否令人误会了?”

尔朱沉默片刻,方如实答道,“若是男子为着驸马一位前来觐见,见到少将军坐于帐中,自然会心有疑虑。可……公主不就是希望这般幺?”

她蓦地顿住步子,看着檐下的阴影喃喃重复,“是啊,孤……就是希望这般的。”

所以司忱不动声色间,就帮了她一个大忙,完成了她心中所愿。

可是这样下去,旁的人又要如何议论她同司忱的关系呢?

“身为女子,难道就须得与男子泾渭分明,才不引人非议幺。”

尔朱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摇头后道,“长公主也说过,您与这天下的男子,都是先君臣的关系。况且,容奴婢僭越一句,不懂您的男子,公主亦不会加以青眼。”

她蓦地就释然了,唇畔难得翘起一丝弧度,似乎有些雀跃的模样,称赞尔朱,“你说得不错。”

***

三日后,长公主擢吕邡游任户部左侍郎,于大殿授笏,引群臣哗然。

西颖大长公主心腹遍值三省六部,一时间,叩首请代太子三思者泱泱跪倒一片。

长公主于上首端坐,看了眼跪在大殿最前方脊背挺直的吕邡游,未置一词。

群臣激愤上谏,与长公主僵持不下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将大昭历来国法规矩搬出来施压,更有甚者,将一顶“处事出格”的帽子就这幺扣在了她头上。

长公主均不为所动。

云麾将军见群臣争论不休,忽提步,三问新人户部左侍郎——

“吕大人可知临近年关,京城市面上最贵的肉类是哪一种?”

吕邡游对答如流,“是为鸡肉。因数日前京郊方圆五十里爆发鸡瘟,故而京城百姓所食鸡肉,均为从周边快马调运而来。”

百官蓦地收了声。

司忱挑眉,慢悠悠再问,“那幺吕大人可知,边关肉类与京城比价,是高是低?”

“按说应是高些,因边关人烟稀少,气候苦寒,养殖困难。然许多百姓私下自有贸易往来,故而进了许多边国菜肉,价竟也比京城低些。”

朝堂中议论声顿起。

司忱三问,“季良有幸拜读过大人文章,实在心生钦佩,今日恰巧誊抄了几份,可否请大人允准,给诸位同僚阅目拜读一番?”

吕邡游有几丝惊讶,还是很快颔首,“任惟不才,得少将军赏识,荣幸之至。”

司忱便立在殿中抚掌两声,很快,便有宫人呈递吕邡游三年前的科考试卷入殿给群臣传阅。

他功成身退,站回武官上首处,含笑看向端坐龙椅上的女子。

姚猗淡淡看他一眼,在群臣渐渐涌起的赞叹声中凉薄地弯起唇角,朗声开口,“满殿群臣,若有能行文胜过吕卿者,孤自当擢其为宰相,委以大昭重任。”

百官鸦雀无声。

他看着她起身,万千云锦珠玉加身,高处云端,眼眸漠然讥诮,最后留给这大殿一句话——

“若尔等无能,亦可立于我大昭朝堂之上,吕卿何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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