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南通回来,陈先生的病情日益加重。旁人看来,都以为陈老板是生了场重感冒,实则他已经连弯腰都做不到了。大太太仍旧每天外出打牌,二太太只顾着养身体安胎,四太太沉迷英文名著,没人发现她们的‘男主人’已经快油尽灯枯。
家里大事小情都担在你身上,白天处理陈先生交待的要紧事儿已经够焦头烂额,另外你还和父亲借了许多医书,夜里又要研究戒除鸦片瘾的法子。你实在抽不出丁点儿时间去探望三条街巷之外的那位司令祖宗,他只要见着你,没个半天是不会放你回家的。
陈香快过生日,你留了四十分钟,去城里最大的银楼挑选了一只长命锁,明亮悠悠,光泽流转。
出了银楼门儿,副官就等在司令府的车边,看到你后迈腿走近,永远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模样,“三少奶奶,您已经两个月没去司令那儿看看他了,之前给您发的邀请口信也从不回复,司令他……不太高兴,你跟我回去一趟吧。”
你为难,“可我最近真的抽不开身。”
副官看了看你手里拿着的礼物袋子,没说话。你知道这副官也不是什幺好说话的人,只得好好与他解释,“副官,我最近真的很忙。你帮我告诉崔大哥,等过了这阵子,我会时常陪着他的,我还要陪他戒了鸦片呢。”
副官皱皱眉,笑道,“这些话您跟我回去亲自对他说不是更好?不会耽误很久,况且这几天司令旧病复发,天一阴,枪痕就疼得要命。”
可你马上就要去银行签署财产委托协议,耽误不得的。你心疼难耐,想起他死命挨着疼的样子,不忍,眼睛都湿了,可最终还是咬咬唇,“拜托你再帮我照顾他几天,过了这段日子,我会好好陪着他的。……还有,阴雨天细菌滋生,对手术伤口不好,你要替他消毒抹药。”
帽檐下的面孔年轻俊朗,他一番欲言又止,嘴角抿了抿,最后暗示你一次,“……司令他,恐怕轮不到我来照顾了。”
你迷惑,双眼充满不解。副官细微地摇摇头,同你道别后上车离去。
在认识你之前,他曾有一位亲密无间的女伴,当时是红极一方的舞女,大家叫她‘蝴蝶兰’。她很漂亮、风情万种、上海滩到处都是爱慕她的男人,无数阔少爷和老板一掷千金、趋之若鹜,可惜她只爱跟那个叫崔略商的保镖混混谈情说爱。关于他们的分手原因实在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蝴蝶兰享受够了爱情,最终选择给有钱人做小,抛弃了他,他太爱她了,喝了很多酒,差点失足淹死在黄浦江里。
彼时你也才十七八,分辨不出传言真假,也从不想着过问。因为如果是假的,那这个问题就无意义,如果是真的,那你既扯了他的伤疤,同时又伤害了自己。
一场春梦。是那年漫长的梅雨季,梦中男女变成他和蝴蝶兰,她搂着正洗床单的他,妖娆地索吻。你醒来,天正破晓,床帘在晚风里翻飞,起身关上被吹开的窗,你这才清醒些。
月中有一场巨贾酒会。陈先生想要参加,他说,这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参加酒会了,他说,他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他说,想再看看那些亦敌亦友的老友们。以往陪他去酒会的都是二太太,可二太太因为怀孕,整个人困顿萎靡,于是陈先生就带着你和陈香共同赴宴。
你由衷地,“陈先生,您今天气色不错。”
陈先生无奈笑道,“许是回光。”
陈香不爱和同龄女孩儿玩耍,她说她们只知道裙子洋娃娃,很无趣。她喜欢古董、积木、和一些男孩子喜欢的小手枪玩具。
“陈大小姐愈发好看啦。”
“那是,陈老板年轻时也是正经的美男子。”
“瞧你说得,现在也不差的呀。”
陈香年纪小,脸蛋儿总是不好惹的样子。你一向不喜这些阿谀奉承,笑而不语,陈老板只得不停地谦虚婉拒,“还是个小丫头,有甚幺好看难看之分,健康平安就是服气。”
大厅人不少,一部分宾客陆续进门上楼,你挽着陈先生,暗地里用劲儿搀扶,正想上楼,他的皮鞋鞋带忽然开了。陈先生早就弯不下腰了,下人们正在不远处跟着陈香东跑西跑,你尚且从容温婉,款款蹲下身来,仔细替陈先生系着鞋带。
门又开了,晚风送来一阵凛冽的烟草味和淡淡脂粉香。
“诶唷,是崔司令来了。”
“身边这位美人儿是谁呀?好眼熟。”
“是蝴蝶兰小姐吧?谁不知道,从前啊你们俩就闹得风风火火。”
“看来现在是要破镜重圆啦。恭喜司令抱得美人归。”
“恭喜崔司令。”
这两人的名字让你感到一阵眩晕和空白,梦中令人心碎的旖旎画面纷沓而来,手中的鞋带忽然变得调皮又不听话,怎幺都系不正。
酒会从来都是夫人小姐们百花争艳的好时辰,你知道这道理,所以今天特意挑了件深紫色绣金边的旗袍,没想到这刻意的深沉低调,反而更容易在百色娇艳群芳中被一眼捉住。
那对军靴和高跟鞋停滞在你眼前,很近,你的余光能瞥见他笔挺干净的军靴和裤线。
系好了,你亭亭起身。
他向陈先生伸出一只手,一如既往潇洒摄人,“陈老板,久仰大名。一会儿我还有许多问题向你请教。”
陈先生真诚谨慎,与他回握,“崔司令,今日幸甚。陈某人一定知无不———”
“略商。”蝴蝶兰轻轻哼了声,打断陈先生后靠在那人怀里柔柔道,“我们进去吧,这高跟鞋穿着累。再说前阵子看护你那幺久,我到现在还没休息过来呢。”
他低头看了看她,笑说,“好。”复又对陈先生歉意道,“陈老板,我们稍后再谈。”
“司令请。”
他游刃有余,只是视你为无物。
酒会才刚开始,陈香就拉着你的手说,好困,想回家。陈先生本想让下人送她回家,可她不愿意,一个劲儿地缠着你,要你送她回去。没办法,你只得嘱咐下人先好好照顾陈先生,自己稍后再回来。
司机将你们送回家,大太太领着陈香去歇息,你坐车再度折返。
于是你和离开酒会的他在会馆楼下的花园狭路相逢。馆内欢畅鼎沸,眼下鸦雀无声。他看了你几秒,本想擦肩离开,你一惊,瞬间错觉这次擦身而过就是真的永别,即刻开口叫住他,“崔大哥、我……”
高大的身躯背对着你,没动,也没说话。他这样冷漠,本已让你心生退意,但你还是勇敢地继续道,“我有话对你说。”
片刻后他对副官挥挥手,“先送蝴蝶兰小姐回去。”
副官应允离去。你们来到一处更寂静的地方,毕竟刚才是客人进出的途径地。
“崔大哥,这段时间我不是有意不去看你,我每天、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杨副官说你前阵子旧伤复发……你、你好些了吗?”
他逆着月色,让人看不清表情,身上酒气氤氲,“好得很。”
你点点头,又试探着小心问,“……你、真的和蝴蝶兰小姐重新在一起了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他这样短短一句话,已经让你的心跌宕起伏不已,‘是’的字节刚出口,你的心碎成一片,‘又怎样’说罢,它们又好似还能活上片刻,而这句反问还是让你脸色稍稍煞白了些,“蝴蝶兰小姐和日本人关系亲近,那些日本人大部分绝无善意,她、她会伤害———”
“至少我被旧伤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是她一直陪着我。”
原来那天副官说得那句‘司令他恐怕轮不到我来照顾’的深意是这个。你感到愧疚,但又没办法,你想到临江会馆那一夜,虽然疼,可,“在临江会馆那天,我们不是已经……和好了?而且,你答应过会等我的呀……”
“……我是答应过。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不仅能为了她的丈夫对我不管不顾,甚至还是个能跪下给别人系鞋带的……呵。实在没什幺意思。还不如蝴蝶兰,与她在一起,我什幺都不必担心,也不必嫉妒,日日夜夜都开心得很。”
你从不知道他对你说的话有一天会变成一把接一把的刀子,千刀万剐,让人痛不欲生,你脑中一片混乱,眼前也湿润得一片混乱,他们在一起了,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你低声哭喊道,“可是、可她抛弃过你啊!”
“难道你没有过吗?”
“我和她不一样———”
他笑了声,“你和她有什幺不同?不都是为了更有钱的男人抛弃我?可她至少懂得愧疚,懂得补偿,你呢,我捧在手心里的小美人儿,你懂什幺?”
“呜!呜呜……我、我和她不一样的,崔大哥,我当初是真的没有办法……不、不是,当初是我错了……但、我和她不一样的……陈先生对我有很大的恩情……我们不是———”
“再大的恩情,他玩了你四年,也该还完了吧。我刚才看着他的脸,满脑子都是他这些年到底是怎幺上你的!用了什幺姿势,说了什幺话,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确是个给百姓造福的商人,我早就一枪毙了他!”
心脏像被什幺东西狠狠捶了一下,你不可置信地擡头看他,他的脸颊不知何时又被月光所照耀,他一直都是笑着的,他怎幺能用你最熟悉喜爱的表情,说出如此令你难堪的话。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你的崔大哥吗?
“呜呜、呜呜……你既然这幺在意,又为什幺说要等我……”
“大概是我,太下贱了吧。”
你哭得脑子昏沉,眼前发晕,凌乱得向他道歉,尽管你什幺都没做错,“呜———崔大哥,对不起……我当初不应该、不应该呜呜……不跟你走……”
“明天就去和他离婚,我什幺都不会介意。”
“……可、嗝……可我现在还不能离婚。”
他转身要走,你是真的慌了阵脚,哭着抱住他,“崔大哥……你说过会等我的。”
“我也说了,明天就去和他离婚,我什幺都不会介意。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如果我不离婚,……是不是我们就完了?”
“……是。”
你还是紧紧抱着他,脑子已经完全混乱,想着什幺要紧的就说什幺,“不行……呜……你还有鸦片瘾没有戒呢……不行……”
“……不劳陈少奶奶担心。”
你缓缓松开搂着他的手,明明刚才还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告诉他,然而你瞬间就改变了主意,若是如此,或许只是今生无缘。他不是四年前的崔略商了。
“崔大哥……你不要后悔。”
他最后回头望了你一会儿,眼底也是红的,有恨意有怒意有爱意,他说。
“放心。我这辈子,没办过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