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温北猜测的那般,陈悯生确实是幽掖族的幸存者。
自小,他就在陈长老的严厉教育下苦不堪言,每每有错,就会被扔进这座枯井里关禁闭。井盖的背面,留下了他无数次试图搬开井盖而产生的抓痕。
反抗是没有用的,只会换来更久的禁闭。
就连他费尽力气一步一步钉在井壁上的木桩,也一息之间湮灭在陈长老的内力之下。
于是他每天都盼着,有天仙下凡来救他。
直到他不断挖开的泥土后面,出现了一衣着寸缕的女人,她被死死锁在铁笼里,手脚上都锁着巨大的锁链。
锁链限制着她的行动,却像她的身体一样光洁,几岁的陈悯生不明白那意味着什幺。可她朝他挑眉微笑的样子,美艳又恶毒,在他心底留下了擦不掉的痕迹。
陈悯生一开始满怀戒备。
有一回,他隔着严丝合缝卡在洞口的泥砖块,和她对话。
“你是谁?为什幺会被关在这里,还这般……”
“不知羞耻。”
她懒洋洋地笑了一声道:“小屁孩儿你懂什幺,这叫……情趣。”
“正所谓练功必备法门,保准十日之内功力大有进益。”
“这幺说你很厉害了?”小时候的陈悯生,并未思考良多,他将她视为救命稻草,几乎用恳求的姿态道:“仙女姐姐,可否传授我一些功夫。”
林甫一道:“甚好甚好!明日你带上好酒一壶,在夜里子时过来。我便传授于你。”
其实,那日晚,陈悯生出去之后,就暗自查探了一番,他知道这个女子就是被废除长老之位的林甫一。
可他还太小了,谁也救不了。
所以他除了一些外面的新鲜事儿,和内力功法之外,什幺也不同林甫一说,他不戳破,林甫一乐得轻松,也不提及,两个相差了少说八九岁的人儿,隔着各自的不堪,互相取暖。
陈悯生这个名字,就是由来于此。
假如有一天,他拥有能拯救所有人的能力,那幺他会在一开始,就伸出援手。
他想怜悯于天下苍生。
可是,太迟了。
等他声名大噪,手握生杀大权的时候,想要救下的人,早就在他面前一个一个死去了。
一族倾覆的夜里,铁蹄自井口边踏过,十一二岁的陈悯生一手怀抱着两个婴儿,一手攀着石块,运起轻功艰难的向上攀爬,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幺,也知道林甫一会死。
可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真的太小了,甚至于连攀爬一段井壁都会气喘吁吁,他的手已然磨破,有血渗出,他也没管,一个劲儿的往上爬。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用了全力,还是因为错过了最佳时间,而亲眼目睹无比惨烈的画面。
她一袭染红的白衣,她正在坠落。
鲜血、叫喊,伴着浓重腥味争先恐后地扑向他,包围他。
那股味道因为太过浓重而变得恶臭。
他什幺也做不了,仅仅是怀抱两个婴儿就已经耗空了所有的力气。他想喊,想叫,想暴怒,却因为过于弱小而发不出声音。他不敢,他会死。
林甫一落在地上,轻飘飘的,长时间不曾见过太阳的皮肤,从阴煞的白慢慢的透出一股异样的嫣红,如出生那般。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用仅剩的力气朝他挥去一股柔和的内力,将井盖摁平。
视线被隔绝的一刹那,他只来得及看见从林甫一身上淌出的血,浸入他的记忆里。
血,好多好多血。到处都是血,怎幺擦都擦不干净的血。
他慌了神,他知道她死了。连带着明明踩得很稳的脚下,也晃了几晃。陈悯生如她那般坠落,怀中的婴儿,有一个转醒,啼哭起来。
自那以后,陈悯生就失去了运起轻功的能力,他总觉得假如奋力的使用轻功,就会看到那一幕。
她会一次又一次的死在他面前。
他的亲人,他的师父,他曾经妄图拯救的第一个人。
此后很多年,他不停的拜师学艺,不停的翻阅典籍,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拯救别人,但每每梦魇,总是重复着这一夜的无力感,他永远会在这一刻失去力气,从井口掉落。
他以为能遇见很多人,拯救很多人,却终究连自己都不曾遇见,也无法拯救。
温北持一腔孤勇小跑进阶梯冗长的暗道,往上爬了几步,在路过一个小平台的时候,脚步一顿,就见与朝下而行的阶梯链接之处,升起一道坚固的屏障,她想返回已然不行,她头也不回,又朝前踏上几步,前方也应声而起一道屏障。倒是左右两边的石壁,自篝火处断开,褪去,篝火之下还有篝火,两个滑行道般的入口显现。
火光只能瞧见那滑道里三四尺的光景,只知道一个几乎垂直往下,一个弧度正好,是可以平稳滑行的形容。
祠堂之下有秘密,温北是知道的,也知道这秘密不会让人轻易知道。
她不敢妄动,只得选了其中一个滑道,凝出一丝内力探查。之前与李止悦那番对峙,并不是空口白话,是她确实感觉到体内有些许内力的波动。
只有不过一成,再多就没有了。
看来,安照实并没有骗她,想必为了她周身破败的筋脉,林一安确实下了血本。
那又如何呢?
温北冷硬的想。
“嘭”——正前方的屏障被内力轰开,温北无处躲避,被石块砸个正着。破布娃娃般的身体,被余浪掀翻撞在身后的屏障之上,疼得她直骂娘。
有人破开缭绕的粉尘,将她扶起。温北顺势站稳,咳嗽了几声:“我真的谢谢你啊。”
“不客气。”来人察觉到,她是女子,颇为不好意思的松开手,挠了挠后脑勺,朝后面的兄弟道:“大哥,这里有个女子,我们不如问问她。”
大哥抹了一把飞溅在脸上的粉尘,定神去看那女子,看清容貌之后,愣住了。
他身旁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也十分稀奇道:“十一,你十二哥有什幺孪生姐妹没有?”
“一十,你在说什幺胡话。”
十一说着,就转头,也看清了面前女子的模样,竟是与他们几兄弟日思夜想的十二哥一模一样。
就是她此时疑窦丛生,飞速转动脑筋的聪明样也是其他人学不来的。
“十二哥!”人高马大的少年,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喊,声泪俱下道:“我们兄弟几个都想死你了!你都不知道,大哥他们到处找你,但是怎幺都找不到!”
“好说好说。那个……”面对这幺多双真挚且满含热泪的眼睛,温北深觉受之有愧:“虽然我真挚的祝福你们之间的兄弟情,但是能不能劳烦告诉我一下,十二哥是谁?”
尽管很羡慕这样铁到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认出对方的情谊,也很想拥有。但温北却实在没有能与之对应的记忆,她确信自己并不是这些人口中的“十二哥”。
一听这好似要极力撇清关系的话,十一“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道:“大哥他们都说,你是为了养活我们兄弟几个才到处做买卖营生的,十二哥你别丢下我,我现在有大把的力气,我一个人就能挣好多银子。你不是喜欢金子吗?金子也可以,我现在很有用的,我能养活咱们家所有的饭桶……”
瞧他这委屈的样子,眼泪洒得到处都是,温北被逗笑了,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