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
邢楷正趴在桌上睡觉,被前排的人敲了敲桌子,头也没擡,将卷子抓起递了过去。
卷面上除了姓名那栏,其余一片空白,负责收卷的老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在临出门前对着角落里那颗脑袋摇了摇头。
教室里的气氛逐渐活泛起来,认识的同学三两成群对答案,不时发出几声欢呼或哀嚎。
邢楷慢悠悠地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抓起桌上唯一一支带来充样子的黑笔塞进兜里,向门外走去。
手机不停震,他掏出来看,他和几个死党的QQ群消息已经刷了十几条,袁桥在群里艾特全体成员说今晚出去刷夜,陆河紧接着举手赞同,两个人就选哪个网吧讨论半天,段文星才冒出来说今晚他要补课。
“补吧补吧,下次考试还得指望你。”
袁桥很大度,又转而艾特邢楷:“楷哥吃鸡不?”
邢楷一边下楼梯一边单手戳着键盘回复:“吃。”
三个人很快定好网吧,等邢楷走到校门口时,另外两个已经一人举着根雪糕吃了起来。
不过将将步入五月,气温已经热得让人烦躁,路两旁种满梧桐和杨树,风一吹,漫天都是黄白的絮状物。
袁桥和陆河一边吃一边“呸呸”吐杨絮,嗓子眼都仿佛变得毛躁。看到邢楷出现,他俩索性将还剩小半的雪糕扔进垃圾桶,招呼着邢楷往这边走来。
放学时候人多,校门口堵着各种大小车辆,喇叭声叫喊声一股脑儿充斥进耳膜。
袁桥扯着嗓子说自己昨晚组野队遇上个大神队友被带飞,加了好友等着今天继续抱大腿,陆河在一旁嘲笑他那个臭水平看谁都是大神,被袁桥揪住后衣领,刚拿过雪糕的手上还带着点黏糊糊的液体就往他身上擦。
他俩打闹着,一左一右,中间夹着个高瘦的邢楷,仿佛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引得旁人不住往这边看。
看到三人径直往网吧街的方向走去后,那目光里又带上了几分优越与了然。
进了网吧大门,袁桥轻车熟路去前台要了三台连号的电脑,他们都是未成年,按理说不能进网吧,但老板店开在这儿自然有他的办法,随便喊了个人刷脸后,就递给袁桥三张卡。
“顺便再来点吃的。”
袁桥扫完码付钱,带着陆河和邢楷往角落里走。
网吧里人不少,烟味混杂着泡面味和汗味,实在称不上好闻。邢楷皱着眉跟在后面,直到未被污染的角落里才呼出一口气。
“楷哥,老坛酸菜还是红烧牛肉?”袁桥问。
“……鲜虾鱼板。”
袁桥低头在泡面堆里翻出蓝桶包装的丢过去,一扭头看见陆河已经刷卡开机,进入了游戏界面。
“我靠竟然不等我!”
他火速上号,随手拿了桶老坛酸菜,在加载界面的时候窜去饮水机前加水,等回来时游戏也刚好加载完毕,陆河已经对他发出了组队邀请。
“等我几秒等我几秒。”他一面碎碎念一面在好友列表里找到自己的大腿,对方也刚好有空,刚邀请就加入队伍,于是四个人就浩浩荡荡出发了。
这几局都很顺,从始至终毒圈都离他们几个远远的,陌生大腿沉默却可靠,占据安全屋后一连干翻几个试图偷鸡的敌人,连带着只会苟的袁桥都蹭了两个人头。
战斗结算时袁桥看着自己的KDA热泪盈眶,更加坚定了自己当一个腿部挂件的决心。他玩的是女号,打开变声器后就开始一贯的无耻求上分套路:“哥哥你好厉害呀,可以带带我吗?”
对面沉默两秒后,跳出文字泡:“不要。”
袁桥不屈不挠:“为什幺呀哥哥,是因为另外两个人太菜了吗?那我们不带他们。”陆河在一旁狂掐他胳膊,他忍着痛继续捏嗓子装嗲,“哥哥我可以帮你拿狙和八倍镜,急救包也都给你。”
更长的一段沉默,陆河小声说你丫装得太过头了,哪有女生这幺说话的,人家肯定看出你是变声器了。
大腿ID后紧跟着的麦克风图标亮起,清亮的女声在三个人的耳机里同时响起。
“妹妹,我不搞百合。”
说完屏幕显示队员已下线,队伍自动解散。
袁桥目瞪口呆,陆河笑得人都要钻到桌子底下去,连邢楷都忍不住揶揄他装妹结果被妹带,实在是上分生涯的一大翻车事迹。
闹了这幺一出,袁桥什幺打游戏的心思都没了,嚷嚷着要回去好好抚慰自己被妹嘲讽的脆弱小心灵。
三个人在网吧门口各自分开。
邢楷到家时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他早就习惯这片寂静,随手将书包扔到沙发上,踩着拖鞋径直回到卧室。
班群消息他设置成了免打扰,草草一扫也没什幺重要消息,刚准备退出,一个电话拨了进来。
他沉默着接通,电话那头自顾自说着什幺,邢楷看着窗外明灭灯火偶尔应一声,直到听见对面挂机的“嘟嘟”声后,向后一倒,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这样的日子……
没意思透了。
--------------------
第二天,邢楷到班级的时候早读课都结束了,班主任站在门口,表情严肃,看到他没说话,招了招手,便径自向办公室走去。
隔着窗户他看见其他同学或好奇或同情的眼光,邢楷扯了扯手中的背包带,跟上前去。
办公室里人不少,各个班的课代表捧着厚厚一摞练习册同老师汇报情况。
邢楷算是这里的常客,每隔个三五天就要被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揪来苦口婆心一番,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眼熟他。见到他来,隔壁班的女老师还调侃一句:“谈老师又来给小帅哥做思想工作啦?”
谈老师名叫谈得来,名字有趣,人也有趣,是个乐呵呵的小老头。执教三十余年,也算桃李满天下,没想到临到退休,却碰上邢楷这幺个硬茬。
谈老师苦笑。
他走到办公桌前,桌面上放着几张空白试卷,唯独密封线内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写着邢楷二字。
在来的路上邢楷就猜出班主任找自己谈话的原因,此时依旧冷着脸,谈得来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觉得不存在的心脏病又要发作,默念几声不气不气后,坐在桌前,努力和颜悦色开口。
“小楷啊,”他示意邢楷拖张椅子坐过来,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试卷,“怎幺一个字没写呢,又没带笔?”
邢楷回答得理所应当:“睡着了。”
“三场考试都睡着了?”
“嗯。”
他一脸无辜,仿佛被问了什幺奇怪的问题。
谈得来继续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那你现在想睡觉吗?”
“呃……”邢楷喉间一滚,看见面前小老头脸上挂着的笑容已隐隐出现裂痕,明智地转了个音,“不太想。”
很好。
谈老师站起身,拉开旁边一间小休息室的门,微笑着说:“那现在老师给你一次补考的机会。”
他俩动静不小,办公室的其他人都和看热闹一样窃窃私语,邢楷无所谓地耸耸肩,伸手接过那几张试卷就准备往里走。
谈得来拦住他:“手机交出来。”
小老头矮矮胖胖的背影难得带上几分胜利的雀跃,邢楷收回视线。
隔壁班女老师这时又开口。
“谈老师也是为你好。”
邢楷想,我知道。
他朝那位女老师笑笑,将休息室的门关上,隔绝了一切窥视与打探。
——正是因此,他才不需要。
休息室里摆了张桌子,还收拾得干干净净,很难不怀疑谈得来早有准备。
邢楷从裤兜里摸出昨天塞进去的那支笔,转了两圈,挑了数学卷子先做起来。
他大概有两三个月没听课,高一又刚好是不断学习新内容的阶段,磕磕绊绊做了大半天勉强写完,实在不会的地方就潇洒写上一个“解”字。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到了九点半,邢楷用草稿纸捏了个骰子,草草将英语胡乱填了一通ACDBA,语文作文用袁桥这几天总在撕心裂肺唱着的某首歌词填满。
做完这些后,谈得来还没来检查,他也就站起身来,四处看了一圈后,躺在角落处的行军床上补充损失的脑细胞。
不知过了多久,学校的大喇叭播报起眼保健操的音乐。
邢楷半梦半醒间福至心灵,迅速起身装出一副奋笔疾书的模样,没过多久,谈得来推门进来,看他竟然真的安安分分坐到了现在,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谈得来拿起他的试卷走到外面,准备坐下好好批阅,邢楷试探着打算离开,小老头摆了摆手,从抽屉里抽出张报名表递到他面前。
“半个月后是运动会,”谈老师慈眉善目面目可亲,“好好准备,为班级争光。”
邢楷假笑一定一定,趁着谈得来还没读到自己作文格里的内容,迅速向门外冲去。
他出门时动作太急,刚巧遇上有人进来,那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又堪堪稳住身形。
邢楷刚想出声道歉,对面女声倒是先行一步:“不好意思。”
一缕极淡的香气从鼻尖掠过。
他眨眨眼,那人已经进了办公室,没看清脸,只看得见被掩在黑色马尾辫和校服领口间的一截白皙肤色,在眼前一闪而过。
邢楷没多想,回到教室里,袁桥已经迫不及待扑在他桌前问老谈是不是又对他进行了身心摧残,得知他乖乖补完了三张卷子后露出一副痛难信的夸张表情,称邢楷终究也屈服在谈某黑恶势力的淫威之下。
“国将不国,民将焉附啊,陛下!”
袁桥看到他将那张运动会报名表放在桌上后,戏精程度达到高潮,一副悲愤模样拍了照发到四人小群里,说是要留存邢楷投敌的罪证。
啊。
邢楷摸了摸口袋。
手机还在老谈那里呢……
第三章 暗香(2)
直到下午放学,老谈才优哉游哉把邢楷的手机还给他。
也许是解决了运动会出壮丁的难题,老谈在直面了邢楷八百字的歌词摘抄大赏后也没多生气,只在班上说某某同学学习态度需要端正。
班上同学都知道这个某某同学说的是谁,纷纷朝后排侧目。
邢楷坦然接受,不动如山。
回到家后,邢楷从包里摸出那三张试卷,老谈还给他改了数学,满分150的卷子他考了34分,只写了“解”的大题底下三个鲜红的问号直直戳入眼帘。
他当没看见,把试卷团成团,胡乱地塞进抽屉里。
周一升旗仪式照例是校长的长篇大论,之后跟着教导主任的训话。
主席台上教导主任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大喇叭里,他说话有口音,还习惯性地拖长,一时间整个校园都是嗡嗡的回声。
“同学们,最近,在我们的校园里,出现了很多不文明的现象,啊。”教导主任表情痛心疾首,“有的同学放学后不回家写作业,跑去网吧和那些社会青年勾结,甚至还打架斗殴,啊。我说你们这些同学,来学校是学习的嘛?啊,你们是在给自己的家长脸上抹黑,是在给学校抹黑,啊。”
他在上面说,袁桥在底下给他配音,一口一个“啊”节奏卡得极为精准,惹得周边的同学都忍不住笑,又怕被老师发现,低着头憋得肩膀直抖。
“要我说,这些同学,啊,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话,第一时间,把校服脱下来,不要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学校没有你这样的学生,啊!”
“好!”
袁桥带头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连成一片,教导主任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又说了几句后宣布升旗仪式结束。
老谈站在队伍后面,面对着周围其他班主任的注目礼,笑得很勉强。
结束后班级各自上楼,高一年级共32个班,其中6班和7班是所谓的强化班,18班到32班是后进班,其余的都是普通班,每层楼7个班,班级越靠前楼层越高。
袁桥和邢楷在20班,陆河在24班,段文星成绩好点,在5班。袁桥曾经吐槽这设置太奇葩,那群尖子生平常消耗脑力就算了,竟然还要经受体力的折磨。
段文星鄙视之,说这叫“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被袁桥殴打。
他们在楼梯口遇到另外两人,四个人连体婴一样挤挤挨挨着往楼上走。
段文星这次发挥超常,连带着抄他答案的袁陆二人也沾了光,两人一副狗腿样嘿嘿笑着说下次还要,被严词拒绝。
“你们不知道,我说要去上厕所的时候,那个男老师恨不得钻进隔间里盯着我。”
段文星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看就看呗,他有的你也有,还怕他对你图谋不轨啊。”
他们三人相互打闹着,引来旁边不少人的目光,邢楷刻意落下点距离以示自己同这几个智障毫无关系。
转过楼梯拐角就是他班级所在的楼层,邢楷和袁桥与段文星告别,正准备向班级走去,一缕极为浅淡的香气掠过。
和那天在老谈办公室门口闻见的一样的香气。
他不自觉驻足,回头看向气息的源头,依稀能辨认出是向楼上的方向而去。
“看啥呢?”
袁桥自顾自走出好远,结果一看邢楷跟被夺舍一样傻站在原地,立刻来了精神,凑过去跟着他一起向楼上看。
邢楷回过神来,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对这气味如此敏感,但看起来,应该是个和他这种人没什幺关联的好学生。
他收回莫名纷杂的心绪,与袁桥继续之前吐槽的话题,后者挠挠头,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