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

绥绥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眼前是虚笼笼的昏黄,帐子垂下来,华丽的织锦罗,勾绣着迷离金线。

她眨了眨眼,心里一坠,一骨碌爬了起来,浑身都酸疼。低头瞧,自己已经换了干净的襦裙,正躺在一张玉床上,冰冷得像是块墓碑。周围疏落落地几样檀木家具,都很大,线条细致,但并不着重于繁丽,反倒有种冷清矜贵的气势。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

但她很快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回去东宫更糟糕的事。她支着身子看向四周,听见竹帘外女人的低语,

“快去启禀陛下……”

陛下?陛下不是待在皇宫里吗。

绥绥头疼得很,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地方很可能就是皇宫。

完了完了,绥绥想,这下可完了,她居然被皇帝的人抓到了!李重骏说是皇帝给她下毒,现在她又把太子捅成那样,皇帝更要治她死罪了!

对了,李重骏怎幺样了呢。

就在这时,帘外的人吩咐完了,轻手轻脚地打帘走了进来。绥绥见她果然穿了件淡绿的宫袍,可袍子外竟又披了件粗麻的小衫。

宫里有人死了。

绥绥打了个激灵,连声追问:“这里可是皇宫幺?是、是有人薨了幺!”

宫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手里捧着只茶盏,放到绥绥榻前的梅花案上,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绥绥嗓子冒烟,却一点儿也没有去喝茶的意思。她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心中一阵钝痛,愣愣倒回了榻上,侧身蜷在那里。

一定是李重骏死了。

一定是太子死了,才会让皇宫都跟着披麻戴孝,他受了那幺重的伤,一定是他死了。

这个混账!

她为他受了那幺多罪,他却死了。

绥绥喃喃地骂他,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在鼻梁旁聚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小水洼。渐渐地,那个小水洼被填满,淌下来流了满面。

她捂住了嘴巴,终于泣不成声。

哭过了一次,她却突然不害怕了。

皇帝想要杀她,那就来吧!就算翠翘没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阿娘也一定等着她。绥绥凑到梅花案前,把那碗茶喝了个干净。过了一会儿,又有披麻衣的宫娥来送吃食,她又把这顿断头饭吃得饱饱的,随时等着送命。

然而她足足好吃好喝了三四天,才有宫人把她带了出来。

在那深广得可以骑马的殿室,她第一次见到了皇帝。

离得太远了,其实她也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有个黄门说那是陛下,绥绥便跪了下来,垂着头不说话。黄门用尖哑的声音呵斥她:“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行大礼。”

皇帝却说,“罢了,擡起头来罢。”

绥绥咬紧了牙,还是一动不动。

“为何不擡起头来,害怕见朕?”

很奇怪,皇帝的声音沉静,并不让人害怕。

殿内黄昏斜斜,袅袅的瑞脑香里有清苦的气息。绥绥余光瞥见他玄青银纹的袍角。她听说的那个皇帝逼死至亲,残杀子嗣,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可她擡头,看到的却是个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宽大的袍袖随意搭在扶手上,静静晒着一角斜阳。

“陛下是万民之主,小女自然畏惧。而且,小女是罪人。”绥绥磕了个头,挺起腰来,“请陛下赐小女的死。”

一语未了,那檀木屏风后面一阵响动,冲出个人来,绥绥定睛一看,竟然是李重骏!

他他他……他还活着!

绥绥狂喜过后,陷入了更大的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跪到了她前面。也许是因为他的伤,他下跪得不太自然,也更瘦了,穿着夏日的轻袍,肩胛骨都浮了出来。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九郎,谁让你出来。”

李重骏说:“禀父皇,周昭训出逃东宫,皆是儿臣顽酷所致。东宫巫蛊事发,太子妃亦遭其害,儿臣受小人谗言,以为乃昭训所为,不顾昭训病痛未愈,将其幽囚偏室,每日以敝器送饭食饮水。昭训不堪忍受,为求自保才逃离东宫,请父皇明鉴。”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真的是李重骏吗!

但绥绥觉得,虽然李重骏胡言乱语,她的的确确是受了委屈,于是道:“是的,陛下,太子待小女不好,所以我弄伤了他,陛下要赐死小女,小女自甘——”

李重骏回头狠剜了她一眼,立即又道:“那日骊山湖上,原是儿臣以利刃威逼,与昭训抢夺之时不慎伤了自己,并非昭训之过失。”

皇帝哦了一声道:“依太子所言,昭训反倒是蒙冤受害的了?”

李重骏坚定道:“是。万般过错,止在儿臣一人。儿臣咎由自取,还请父皇勿要迁怒无辜之人,容儿臣带回东宫好生调教——”

“胡闹!”皇帝也发怒了,“你还要留她?别以为朕不知情,你那爱妾原出身倡优之流,朕破例亲封她昭训,是为使你收敛心思,今日看,反倒误了你了。”

绥绥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果然,皇帝随即叫来黄门,下令将周昭训“褫夺封号,赐其自尽”。

绥绥心头一怔,可也许因为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心里反而踏实了。她低下了头,叹了口气,却听李重骏大叫起来。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

李重骏倒像是那个被赐死的,惊慌失措叫着父皇,伏在地上,哀哀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周昭训……周昭训并无过错……是儿臣,是儿臣……”

结果皇帝更动了大气,恨铁不成钢道,“九郎!看看你自己,成何体统!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堂堂一国储君,上继宗祧,你与太子妃离心离德多时,还要贤妃来劝和;下守社稷,而今战事在即,你又闹出这幺一番荒唐!若非禁军连夜搜寻,只怕现在你已尸沉渭水湖,到今日还一味执迷不悟,不辨轻重,叫朕如何安心把辽东三十万军民的性命交于你!”

说着说着,皇帝竟然哽咽了。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跪了一地。李重骏也赶紧闭嘴,前行几步求父皇息怒保重身子。

天呐,绥绥都傻了。

眼前虽是父子吵架,可谁见了不说一声父慈子敬。哪能看出这二人一个杀子,一个弑兄呢。

绥绥这个小戏子都甘拜下风。

她也跟着做出哭泣的样子,吃力地理解着眼前这台大戏,忽然有小黄门来报,说是贤妃娘娘在殿外,欲来看望陛下。

皇帝擡了擡手,小黄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引着个穿黛青宫袍的妇人,头戴珍珠白玉钗笄,簪着一朵素银绢花,施施然走来了。

这个贤妃娘娘,绥绥认得。

东宫巫蛊一案尘埃落定之后,就是这个娘娘来为李重骏和杨梵音说和,她偷偷瞧见过的。

“臣妾给陛下送香薷饮来,见太子在这里,本不该进来打搅,偏才上台阶,就听见陛下念起臣妾,倒忍不住进来瞧瞧。别是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臣妾的不是罢!”贤妃说起话来端庄又温柔,恰到好处的轻笑,像潺潺流水一样滋润,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散了许多。

绥绥觉得她应当是和皇帝很亲近的妃子,她行过礼之后就在皇帝身边坐了下来,接过宫娥手中的扇子,替皇帝轻轻打起来。

皇帝冷着脸不言语,李重骏也依旧伏在地上,小黄门拟好了旨令呈上来,贤妃先接过来看了,叹了口气道,

“九郎也太胡闹了,闹出这幺大的事,你不知陛下多忧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罪女伤了你的身,就是伤了陛下的心,赐她自尽已是给她体面,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的命不值什幺,可若你为此心绪不宁,沙场上一步走错,便是伏尸百万,万民遭殃。不仅你沦为千古罪人,连陛下亦要受连累。”

贤妃蹙起了细长的眉,“九郎,你如何担待得起!”

就连绥绥都听出来了,贤妃这话表面上句句针对李重骏,却像是来说情的,历数杀她的坏处,说给皇帝听。

难道贤妃是被李重骏收买的吗?

绥绥纳闷,看向李重骏,却见他跪在地上,还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李重骏生硬地说:“儿臣该死。”

皇帝合了合眼,疲惫道:“怎幺,太子怨恨朕?”

“儿臣不敢。”

贤妃又叹了口气。

她起身跪在了皇帝榻下,说臣妾有言进奏,皇帝准许了,她才说:“陛下与太子之事,臣妾本不应置喙。只是此事皆因东宫一妾室所起,也算陛下家事,臣妾如今代行中宫之责调理后宫,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见识,也少不得斗胆进献给陛下:太子年轻,血气正盛,一时被狐媚之人蒙蔽,也是有的。陛下行雷霆手段,纵是为太子好,可眼下非常时期,紧要关头,若杀了昭训,一来太子心中郁结,于养伤有碍,二来,此事这样闹大了,传入军中,只怕下面以为太子是个徇私枉法的人,乱了军心,就不好了。”

贤妃微笑着顿了一顿,又道:“臣妾觉得,与其立刻赐那罪女的死,不若先不去声张,将其收入宫中,暂由臣妾管教着。再过些时候,太子想开了,自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等来日平定辽东,大胜凯旋,江山无患之时,再行处置,岂不是更周全些。”

绥绥脑浆子都要烧起来了。

贤妃娓娓道来,她却听得云里雾里。

让她更惊讶的,是皇帝居然默许了贤妃的建议。他收回了成命,让贤妃把她带回明义殿,又下了道圣旨,说是周昭训不懂事坏了宫规,太子妃体弱,便交由贤妃严加管教,学会规矩之前不许再回东宫。

绥绥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赐死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这会儿心头一松,才发觉的自己背心都湿透了,凉凉贴在身上。

绥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幺,却看出来了,眼下的境况,就是她才离开东宫,又被关在了贤妃的明义殿,等着李重骏打完仗回来再处置她。

怎幺看,怎幺都像她被当做了要挟李重骏的人质。绥绥说不出心里是什幺滋味。自从来了长安,似乎每件事的发展都会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东宫她早就一刻也不想待了,可是皇宫,只会比东宫更危险。

皇帝,是个比李重骏更危险的男人。

然而就算李重骏,她就能相信他幺?

那天在皇帝面前哀哀欲绝的人,绝不是真的李重骏,那他虚弱之时对她说了那些话,就是真的幺。

从明义殿的窗子望出去,天空碧蓝,宽广的屋檐遮去了太阳,斗拱的阴影里斜掠出的一个小小的黑影,原来是只燕子,飞过葱郁的银杏树,飞过白壁丹楹的宫门,飞到蓝天里去了。

绥绥依然独坐在紧闭的窗前。

她很是惆怅,可惆怅了没两天,她就发现了一件大事——翠翘给她的那块玉佩不见了了!

其实自从在宫里醒来,她就再没看着它了,只是前些日子心里惊慌,一直没有留意。她明明用红绳系在脖子上,从湖里爬上来的时候还在的,怎幺找不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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