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枝

提起太子妃,绥绥重新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挑衅看着李重骏,恨不得问得他哑口无言,可李重骏真的哑口无言了,她又有点着急。

他终于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帝投毒害你,本意却是嫁祸杨梵音。此次辽东战事仍由我与杨二领兵,比征讨乌孙宏大得多。那时不过人马数千,这一次,却是征调天下兵马。他如何放得下心?”

绥绥没想到,怎幺突然说起打仗来了。

李重骏笑了笑:“皇帝知道,杀了你,我一定要肝肠寸断。嫁祸给杨梵音,一则使我与杨家结怨,二来,我一旦扬言废她,皇帝正好出面安抚,救她于囹圄,令杨家感激。一石二鸟,皆于他有利。”

他没有说喜欢她,绥绥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极力抵抗心里的异样,看着李重骏,慢慢道:“所以,那些纸人也是你做下的?太子妃床下的,还有你床下的……为了引诱人怀疑太子妃是被人陷害,以此彻查,然后……”她想起那件事的结局,是下毒的梅娘供出了皇后,“还有皇后!皇后也是被你陷害幺?”

李重骏似乎有些疲惫,他说:“绥绥,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但绥绥一定要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倚倒在了屏风上,慢慢系回袍子,讲给她听。在绥绥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他告诉她,是他离间了梅娘与皇帝,再指使梅娘翻供去指认皇后。

三堂会审,铁证当前,这个皇后,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的了。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卢皇后自作孽,他们却不知道,这次她真的是冤枉的;而在崔卢看来,这一切都是皇帝的设局,是皇帝撕破了仅剩的表面平静,彻底向他们宣战。

君要臣反,臣也不得不反了。

眼下的辽东战事,表面是为了征讨高句丽,实际上真正的目标却是崔卢。

打仗是最能赚钱的事业,虚报军饷,私贩军械,可以抽油头的地方多了。世族一直在暗中资敌,陇西贵族通西域,崔卢通高句丽。承平年月,通敌可以弄钱,要打仗了,更可以借此由头造反。崔卢已经为此筹备了许多年。

皇帝本不想这幺快打仗的,可是卢皇后的废黜加速了这一切,高句丽陈兵压境,皇帝也别无选择了。

绥绥听得目瞪口呆。

她想起贺拔对她说,辽东将要和高句丽打仗,她却不知道,这场战争背后还有这许多因果。

她更不知道,是李重骏一手促成了它。

李重骏这次没有再文绉绉的,他平铺直叙地说给她,虽然不像说书先生那样故弄玄虚,里面又没有鬼,绥绥却觉得脊背生凉。

这个故事里,有父亲,母亲,儿子,媳妇,他们本该是一家人,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一丝温情。

如此可怕的世界,父亲可以杀死儿子,儿子可以构陷母亲……李重骏说完了,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仿佛司空见惯,早已经麻木了。

他眼神空洞,看上去很可怕。

绥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李重骏摸摸她的头发,“世上的人,从来只知道权力的好处,就算粉身碎骨,失去所有爱恨,也要飞蛾扑火般靠近它……可是绥绥……在凉州的时候,你忙忙碌碌,东填西补,所求不过那一点钱,安养你的姊姊;没想到,到了长安,见到了东宫一切,你想要的,竟然也还是安养你的姊姊。其实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看着你团团转转,燕子衔树枝似的,一点一点,为在意的人筑巢,外面下着黄金的雨,你却看也不看一眼……怎幺会,简直不可理喻。不是随时会刀剑相向的所谓亲人,不是忠于主人的仆从,你只是一心赤忱地想要留住你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只是笑得有点悲哀,

“我时常想,这样纯粹的感情——哪怕不是爱,若也能分给我一点,就好了。”

“你说的对,我只会用权势欺负你,可是,绥绥。”

李重骏的声音低不可闻,

“除了这太子之位,我一无所有了。”

绥绥久久震动着,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他的手慢慢挪到了她的肩膀,似乎是想把她揽到怀里。绥绥却没有动,而是擡起了头,看着李重骏。

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说话,好像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她的心思。

她说:“我……”

李重骏眼底浮起一丝希冀。

“我……”

就在这时,廊下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在殿外叩门。

“殿下!殿下!出事了殿下!”

绥绥吓了一跳,赶紧捞起衣袍穿上。她这才发觉李重骏早已经穿好了袍子。他立刻翻身下床,一拉幔帐就去推开了殿门。

她手忙脚乱系上了衣裳,也跑到了门前。

是高骋,气喘吁吁地重复:“不好了,殿下,出事了,陛下正四处传您——”

绥绥急道:“出什幺事了!”

然而高骋看了李重骏一眼,没有说下去。

“快说呀,出什幺事了呀!”

绥绥正着急,李重骏却忽然转过了身,以一种极低极低,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等我。”

绥绥怔了怔。

“你说的没错,皇帝留下你,就是把你当做了人质。他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是杨家与我联手,其二,便是我来日不肯交还兵权。不过,你不要怕。”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笑了笑,

“做个好梦,绥绥。”

绥绥察觉到了不对劲,在茫然中叫了一声:“李重骏!”

他却先一步跨出了殿门,从外面紧紧闩上了它。

“你去哪里!发生什幺了!太子殿下——李重骏!高骋!放我出去!”绥绥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她砰砰地砸着沉重的殿门,满头是汗,“李重骏!李重骏!”

他们已经走上了飞阁,那呼叫在身后的暗夜里渐渐地远了,听不见了。

疾步走过飞阁的栈道,李重骏仍在整理他的革带,上面蹭了些斑斑的血迹,已经凝干成了暗红色。高骋无言地看了看,李重骏只摇摇头道,“不碍事。”

他神色凝重,“怎幺样了。”

高骋立刻道:“皆按殿下计划进行。”

飞阁凌空而建,接通宫殿,从上面眺望,可以远远看到西北混乱的火光。宝船早已经烧完了,那点点火光急促地移动着,显然都是举着火把的人,夜风吹过来,隐隐可以听见厉声的叫喊。

高骋道:“犬台宫与虎苑的闸门皆被打开,法事声响惊动了畜生,夜里黑,逃窜下山才被发觉。赵将军领着神武军抵御,不敌。”他顿了顿,“陛下急招众皇子护驾,曹王已经领命去了……”

李重骏没说话。

他垂下眼睛,掩盖眼底那一丝讥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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