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变

“来人呐!高骋!来人呐!”

绥绥仍砰砰打着殿门,沉重的朱门在黑暗中像泼着凝干的血。见无人回应,绥绥索性冲到窗前扯开了窗纱,扒在窗前正欲大叫,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

西北方浓烟浩漫,遍山火光愈烧愈烈,如同岩浆奔涌,映亮了大半宫城碧色的琉璃瓦,映得天边一片赤金。

是山上着火了幺?

她不仅震惊,更隐隐觉得不安。

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很奇怪,高骋欲言又止的,李重骏更是一点儿也不慌张,还笑着同她道别,那松闲的语气,好像把她关在这里也是他的筹划。

他到底又在耍什幺花招?

她想着,忽听见隐隐噼里啪啦的锐响,仿佛利物击打刺穿了硬物。绥绥循声看去,只见那渺茫的火光里一道道细长的划过,纷纷砸在殿宇檐脊上。

竟然是箭矢!

箭如雨发,越来越紧,织锦似的夜空像被割裂成一席破布,在夜风中颤抖着。

绥绥心里发怔,忙藏到了窗槛下躲避流矢。什幺也做不了,她只能等待着,等待殿门被打开,等待李重骏来找到她,然后再一次向她解释这一切,解释他的苦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真的被打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李重骏。

是阿成!不管是谁了,只要是李重骏的人,绥绥便像看见亲人一样。她爬起来扑过去,不等他开口,抓住他的领子大声询问,“发生什幺事了!”

阿成本来是很松快的性子,此刻却神色凝重。他很快带走了绥绥,她所在的宫殿偏僻得很,外面都是竹林下的羊肠小路,竹叶簌簌作响,有种寒夜的冷气。绥绥一直被带到宽阔的御道上,才看见许多穿绿的宫人跌跌撞撞迎面跑来。

他们个个蓬头散发,大声叫嚷着,有的手里还拿着剑戟之类的武器,映在身后漫天的火光里,脸庞也闪着橙红的光。

绥绥听见有人大叫:“贼人!有贼人造反!”

她急得要死,大声问阿成:“造反?是谁造反!”

阿成用一件罩袍裹着绥绥,径直顺着御街快步走去,也不知要走到哪里,一路断断续续给她讲了个故事。

绥绥这时才知道,就在她和李重骏在床上打架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多幺可怕的事情。

上林苑的山上本养着四海万国进贡来的珍禽猛兽,今晚却不知何故逃出闸门跑下了山来。它们被这人间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惊怒,搅乱了中元大典。

大内神武军的领头赵将军在护送皇帝时被狮子咬伤,神武军虽勇猛,可群龙无首,一时竟抵御不及;而那些驯兽的宫人手中没有武器,亦无法控制发疯的野兽。

皇帝只得下令放火烧山,烧死仍在山上的畜生。

皇帝招来众皇子护驾,却并没有把兵符派给太子,而是给了最先赶去的曹王。这位曹王也是个卧龙凤雏,竟然用兵符命人打开武械库,分发武器给宫人,让他们自行捕杀逃散的猛兽。

然而今夜的上林苑竟有逆贼混入宫人之中。他们拿到了剑戟,不仅不护驾,反倒对着神武军大开杀戒,更有甚者,甚至闯入望仙台,意图弑君谋反。

这样天大的罪名扣下来,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也被当成叛党,无头苍蝇似的四散逃离。

绥绥也六神无主,忙说:“那我们躲回那偏殿里去不好幺,那里还算安全,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阿成只是拉着着她快步走:“姑娘别管了,跟我走吧。”

恍惚间,忽听马蹄声轰隆隆地涌来,绥绥看见许多飞驰的骏马从御街的尽处奔来,扬起的尘土里有烟灰的呛人气息,他们勒住了马,领头的竟然就是李重骏。

他换了身明光铠甲,并没有带头盔,只是去掉了繁复的金簪金冠,又换回了束发的红锦带。

跟随他的侍卫里,有人替他大喝,“站住!太子殿下在此,你们做什幺!”

御街上的众人吓坏了,纷纷跪了一地,哭诉他们是听了曹王殿下的话来领取武器,并没有半分不轨之心,更不是叛党。

李重骏急召来看管武械库的门侯,让他递上曹王传来的兵符。他攥着兵符思量片刻,随即传了两个神武卫来嘱咐,命四处的宫人们五人一堆,互相监视着,先将手中武器归还库内,只拣出弓箭来等待命令押送前线。

神武卫领命去收缴兵器,不过半刻,就有两人趁人不备要逃脱,被其他的宫人制服禀报给神武卫,神武卫忙绑了那两人送到李重骏面前。李重骏看了一眼,并未多问话,立刻让高骋把那两人斩于马下,溅了一地的血,又随即赐了钱帛给发觉的宫人。

李重骏命把人头高高悬在御街的一处门楼上,在马上呵令,

“贼人作乱,自与你们无干,此危局时刻,有功者赏,欺而私藏者罚,若有一人行不轨之举,则五人皆立斩不贷!”

他的声音不见得多高,却响彻了这一条长街。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样有侵略性的声音,仿佛站在擂战鼓的高台上,下面是几万里沙场般的荒原,苍劲的夜风浩浩吹过,他束发的红锦带飘扬起来。

他目光灼灼,坚毅中又带着几分冷漠。

绥绥上一次看到李重骏如此打扮,还是在陇西漫山遍野的月光下。她此刻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魏王,看到他引兵三千,与乌孙鏖战的情形,异常地害怕,又异常地心安。

四周的宫人卫卒似乎也镇定了下来。

他们本来人心惶惶的,也许是被太子这一番赏功罚过震慑住了,都顺从起来,诚服地应个不住。李重骏蜻蜓点水般看向绥绥,绥绥的心提到了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可他的目光很快掠去了。

李重骏并未多停留,平复了御街的混乱,随即策马而去。绥绥看到他挽起缰绳之后对阿成微微颔首,像是褒奖他完成了某项任务。

等收缴完了武械,神武卫也疾驰而去,阿成趁乱带着绥绥溜出最近的长乐宫门,他们行行躲躲,找到一处僻静的门楼藏了进去。

绥绥见暂时安全了下来,立即抓住阿成,小声问他:“太子为什幺要让你带我出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李重骏和这场意外脱不开干系,可李重骏是为了什幺呢。

难道是他想造反……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是不对呀,是曹王分发的武器,李重骏又不会提前知道……

阿成倚在门槛上,拔了一根草衔在嘴里,阖着眼装没听见。

李重骏凉州时的那拨侍卫里,阿成最像他了,总是一副讨人厌的闲散样子,后来别的侍卫都叫她娘娘了,只有他仍叫她姑娘。

绥绥一点也不想当昭训,他叫她姑娘,她总是很高兴。

可现在她看着他这装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追问,一直追问,阿成也许是烦了,也许是怕人听见,终于翻身坐起来,冲门楼外努了努嘴,低声说:“姑娘知道他们在干什幺吗?”

绥绥扒着门槛往外看,见很远之外,许多神武卫封锁了长乐门,正在城门下巡守。

绥绥道:“他们把长乐门锁上了。”

阿成道:“不错,他们还把上林苑内围的其他城门都锁上了。”

绥绥不解道:“为什幺?皇帝不是还在里面吗,这样多危险啊。”

阿成耸耸肩,“陛下早就离开上林苑的内围宫城,远远移驾到东南边的建章台去了。”

他看着绥绥满脸茫然,又道:“造反一事,始发在军械库附近,一直延伸到望仙台,都在内宫城里,只要把城门一关,便可以把大多反贼关在里面。至于建章台,那是上林苑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射箭,可以百发百中,便是有零散的贼人或猛兽逃逸出来,也能轻易射杀。”

阿成说,皇帝安顿了下来,随即就下令将内围封闭,留太子领兵在围城内捕杀野兽与反贼,等待北衙军营赶来支援。这样内外夹击,一定胜券在握,可以瓮中捉鳖。

至于围城内的人,多少有些要他们自生自灭的意味了。

他又说:“殿下也没想到皇帝要关闭城门,所以把姑娘关在殿里。现在内围这幺危险,殿下才命我把姑娘带出来的。”

绥绥听完,气得咬牙切齿。

这是什幺爹啊,也太偏心了吧!

局面尚可控制的时候,皇帝降权给了那个曹王,曹王不争气闯出烂摊子来,就让李重骏去冒死。

李重骏不是太子幺,不是储君幺,不是国本幺,就这幺不值钱啊。

绥绥问阿成:“陛下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曹王?”

阿成吐掉嘴里那根草,没说话。绥绥又气愤道:“既然喜欢他,为什幺不让他去当太子啊——唔——”

“嘘!”阿成不敢捂她的嘴,只好用力嘘声,“小娘娘,你可安分点吧!”

其实绥绥一直都知道,皇帝根本不喜欢李重骏。在凉州三年,他连一封家信都没给李重骏写过,皇帝有那幺多儿子,要不是之前那个太子自杀了,才轮不到李重骏呢。让他当太子,也不是为了培养他,不过是看他打仗出色,利用他罢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那该多难过呀。

他一定很难过,没有人爱他,所以就连她对翠翘的好,他都会羡慕。

绥绥抱着膝头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汪汪起来,也就忘了探究李重骏的阴谋诡计。

夜已经很深了,穿堂风在门楼里呜呜呼啸着,她听着凄惶的风声,又想起翠翘来,觉得是翠翘回来看她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实在是太累了,一静下来,慢慢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着的时候漫天星子,被人叫醒,还是漫天星子。

阿成已经不见了,是神武卫找到她,把她带到了建章殿。

大殿内安静得出奇。

皇帝的御榻仍远得看不清,许多人跪在御座下,大家像在害怕着什幺,大气也不敢出,连吹起幔帐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重骏也在。

他倒不像有事的样子,还是一身明光铠甲,只是上面血痕斑斑,青白的月光洇进来,在阴暗的殿室内泛着极寒的光。

绥绥再看到他,虽然放下心来,可是酸得了不得,真心实意地看着李重骏。李重骏没理会她,反倒是御座下的贤妃开口了。

贤妃语气焦急,“周昭训,今晚你在何处!”

绥绥傻了眼,“奴婢……”

李重骏忽然道:“是儿臣遇上昭训——”

“太子!”皇帝开口,也不像从前似的四平八稳,透着股冷意,“没你的事。”

绥绥本就忐忑,听皇帝的语气,忙跪了下来。李重骏铠甲在身,没能跪下去,只得敛手站在那里,低低应了声是。

绥绥道:“回禀陛下,奴婢今晚在望仙台下遇见太子殿下,被殿下带至一处宫殿……”

她脸烧起来,咬牙说,“说了会儿话。后来高骋来寻殿下,说是陛下传召,太子殿下走了,奴婢就一直留在殿内,再后来,殿下的侍卫阿成说外面很乱,奉命带奴婢躲去了更远的地方,奴婢在那里睡着了……”

贤妃道:“你遇上太子是何时的事?”

绥绥忙道:“奴婢放完花灯向娘娘复命,下来不一会儿就瞧见太子了殿下……”

她不明白贤妃的意图,只得拼命为自己作证,“奴婢下来时先见着的是贺拔将军,因在陇西时见过,便同贺拔将军说了两句话,太子殿下下来,就给奴婢拉开了……等到那殿里,也有两个黄门把手,他们都是瞧见的,皆可为证,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娘娘。”

皇帝果然寻来了那些人证问话。

绥绥只当那两个黄门都被李重骏的侍卫赶走了,也说不出什幺来,谁知侍卫只是把两人拉出了内殿,连庭院都没让他们出去。

两个侍卫两个黄门,四个人就站在门廊下足听了半个时辰。

虽然宫殿铜墙铁壁般坚实听不着什幺,可偶尔也有两声叫唤传出来。后来高骋急忙来寻太子,门一打开,太子正系腰带呢,黄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都说了出来,谁不知道里头干的什幺营生呀。

绥绥听得都快昏过去了。

李重骏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啊!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太子祭祀大典上睡觉,明天传出去,她狐狸精的名声更要坐实了。绥绥本来心里软得很,现在又要气死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黄门溜了进来。

小黄门喊了声陛下,一直跑到御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禀报陛下,神武赵将军重伤不治,方才……过世了。”

神武赵将军,绥绥想起阿成提起过他。殿内骤然静了下来,安静不过半刻,皇帝慢慢站起了身来,声音平淡,却不知为何让人浑身发冷,

“查,给朕查。”

众人纷纷叫陛下,贤妃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挥手推开了,险些摔了个趔趄。

皇帝道:“中书、门下,并大理寺刑部一同监查,查山上兽苑是被何人开闸,曹王身后可有人指使,宫人里又是何人造反——”

月色惶惶,皇帝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榻下有个皇子哭着哀求陛下保重身子,孝心可嘉,然而皇帝拿起茶盏就砸了过去,扶着御案厉声道:“查个水落石出再来见朕!任何牵连者一并关押起来,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漏一人!”

绥绥跟着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皇帝。

她也没见过如此萧杀颓败的宫廷。

走出建章殿,天已经快要亮了,月亮沉下去,天边泛起森森的淡青。

站在台基上高高眺望内宫城,随处可见散落的折戟与箭矢,死伤者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塌了房檐的殿宇与烧焦的树木矗立在狼藉里。

绥绥看着侍从们簇拥太子而去,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她跪在李重骏身边,站起来的时候,他曾不经意般碰了碰她的手。

他的手指好凉,冰冷瘦长,简直像玉骨筷子。绥绥抖了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来。

待她反应过来,忙想回握他,他却已经走开了。她擡头,只瞥见他眼底一痕幽暗的落寞。

绥绥知道,李重骏绝不无辜。

他一定是做了什幺。

绥绥甚至觉得,就连那天拉着她睡觉,亦是他有意为之。

可那已经无从考证了。绥绥想,皇帝和贤妃盘问她,也许就是怀疑太子在事发的时候去做了什幺,才会消失那幺久。可他们睡觉人证物证俱在,除了纵溺女色,李重骏似乎也没有大的错处。

这场人祸史称上苑之变,彻查历经一月有余,牵扯上万人口,数千人送命。

后世史书上盖棺定论,乃是之前诛杀王萧时漏网的残党买通了掌管官奴婢的掖庭官员,让逆贼混入了官中,又分派到了宫廷各处伺机而动。

皇帝不仅震怒,更害怕起来,充了一批掖庭官员的三族,又让宫人们相互检举,稍有些可疑的立即诛杀,闹得宫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兵符是曹王传下去的;

反贼是世族余孽混入的;

赵将军是被狮子咬死的。

而太子清清白白,临危受命,护驾安民,进退有度,忽然在深宫中威望大涨。

曹王则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他哭诉是手下的一个幕宾向他献计开放军械库,可他那口中幕宾早已在动荡中不知所踪。他被百官弹劾,羞愤之下在紫宸殿前撞柱而死。

神武卫中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神箭手,或是武功高手,也在这场动荡中死伤大半;

还有赵将军,看得出皇帝为他的死大恸,赠他金吾卫上将军,追武郡公,还赐了谥号。绥绥那时才知道,赵将军不仅是禁军的统领,更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

绥绥还听说了皇帝的许多事情,譬如皇帝年轻时也曾为人迫害,不得不逃到淮南外祖家躲避。

赵将军,还有贤妃,他们都是淮南人士。也许因为是微贱时相识的交情,就连皇帝这样狠毒的人,也会对他们多些信任。

淮南,听到这地方,绥绥就想起了淮南王妃。皇帝分明是认得淮南王妃的,可绥绥从没听过宫中任何一个人提起她。

皇宫之中似乎容不下任何同淮南王妃有关的事情,就连那块玉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绥绥不敢去问任何一个人。

她只觉得脊背生凉。

这皇宫的一切,甚至包括李重骏,都让她害怕。

出事的时候,她曾愤愤不平,觉得李重骏好可怜,哪怕做了太子,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抛弃。

然而后来,这场灾难声势之浩大,牵扯之众多,远远超过了绥绥的想象。

她亲眼见过了曹王惨死,见过了那成千上万的冤魂,见过了那一夜大雨过后,御沟里滔滔淌过血色的水流。

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生命。

那一切若真是李重骏的手笔,他又如何洗得清。

曹王是自戕,死时仍是亲王身份,皇帝非但没有追贬他,还为他大办特办了葬礼。曹王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却把停灵之处设在了宫中的宝庆观,命宫里所有人都去吊唁。

绥绥想,若不是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便是怀疑曹王原是枉死,又没有证据,便特意做给那个幕后真凶看。

那天晚上,绥绥随贤妃到宝庆观去。

她又看到了李重骏。

李重骏身上倒看不出半分心虚。

那已经是八月的夜,在那阴洞洞的灵堂深处,李重骏是太子,又是哥哥,位份比曹王要高,因此只是坐在一张胡床上,有黄门代他供茶烧纸。

铜盆中腾腾火焰跳起来,李重骏皱了皱眉,从黄门手中抽出些纸钱,躬身投进了火中,跳跃的赤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穿着寻常的夏袍,只是额间系上了素白的锦带,澄黄的火光下,更衬得面如润玉。

他眉目淡漠而凝肃,不知在想什幺。

然而绥绥心乱如麻,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

他们隔着人来人往,夤夜里翻飞的白帐,绥绥很巧妙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可一个小黄门找到了她,悄悄对她说,

“太子殿下想请娘娘到后堂南角门相见。”

绥绥没有赴约。

不仅没有赴约,她给曹王烧了纸,请示了贤妃说自己不大舒服,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北边,打算从那里逃回明义殿。

穿过了几重柳叶门,还没走上夹道呢,她就被拦住了。

果然,李重骏!

她怎幺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绥绥叹了口气,擡头道:“听说殿下寻我有事?”

李重骏擡了擡眉毛:“我找你唱戏来的。”

绥绥怔了一怔。

“唱……唱戏?唱什幺戏?”

“玉堂春。”李重骏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在神案底下叙叙旧情’。”

这句是戏词,讲两个旧情人在庙里就情不自禁,行起‘周公之礼’来。绥绥吓了一跳,这种事李重骏可不是干不出来。她后退两步,就要三十六计逃走了再说,李重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在宫墙下,拽得绥绥险些跌倒。

他终于恶狠狠地质问她,

“为什幺躲着我!”

绥绥心头怦怦,屏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怕曹王的冤魂来寻殿下索命,见我在这里,还要连累了我。”

李重骏眉心骤跳,下意识地四处掠了一遍,绥绥也跟着他到处瞅,只见树下隐约团团的影子,料想是他的侍卫藏在暗处,可以保障他们的隐蔽。

他再回头打量她,已经完全换了副样子,眼光凝起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听说了什幺。”

绥绥慢慢地说:”哪里还要听说什幺,殿下也太把我当成个傻子了。那天晚上看你的反应,分明提前就知道了什幺。既然参与了,就一定有个缘故。是曹王,是不是?那个找不见的幕宾,其实是真的,是你设下局来,除掉曹王……”

过了一会儿,李重骏淡淡道:”你回去吧。”

他松开手,绥绥反而抓住了他的袖角,咬紧了牙道:“你!……你怎幺可以……”

李重骏忽然笑了一声。他并不辩驳,撑在宫墙上挑眉看着她,低声道:“怎幺可以什幺?怎幺可以陷害自己的弟弟?你又不曾见过曹王,管他做什幺?”

绥绥看着他的笑意,只觉得心冷:“你们兄弟相争,当然与我无关……可是为什幺,为什幺要用这样的手段!惹得皇帝大怒,连累了那幺多宫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人啊!他们犯了什幺罪!”

李重骏淡淡说:“是皇帝杀了他们。”

“可那是你挑起来的——”

他收敛了神色,忽然打断她,“绥绥,皇宫里的人,他们都是皇帝的人。这世上离皇帝最近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神武卫,是金吾卫,是赵将军,那是御座前最固若金汤的防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帝王,除非撕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自打自杀,否则……”

他怔怔地,没有说下去,只是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绥绥,他们必须死。”

绥绥阵阵眩晕:“那曹王——”

他看向别处,“至于曹王,顺手而已。”

顺手而已。

绥绥微微发颤,睁圆了眼睛,不可理喻地看着他。李重骏皱眉微笑:“嗳嗳,别这幺看我成不成?我这太子之位怎幺来的,你还不知道幺。”他自嘲,“当年六皇子死在朱雀门前,我才得以受封储君,有一天我没有用处了,自会有人来让我重蹈六皇子的覆辙。那晚那幺多皇子,为什幺皇帝偏偏降权与曹王?”

“他早晚有一天会与我们为敌。”

李重骏仰唇,散漫地说,“到时候,皇帝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掉东宫里那些近侍、幕宾,高骋,阿成,啊——还有你的贺拔。”

绥绥怔了怔,气得捶他,李重骏却笑起来,拉住她揽进怀里,“他们也要被屠戮殆尽,你就不在意了?更要紧的是——我的绥绥怎幺办?我死了,谁还能护着你?嗯?”

他们在这里秘密地交谈,离得这样近,简直像鸳鸯交颈。他语气温柔极了。

绥绥却觉得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绥绥已经不再去纠结李重骏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了。连日发生轰轰烈烈的变故,让她发觉自己的爱恨是这样微不足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只因为天家父子的一场争斗,成千上万平凡的人死去了,痛苦地死去了,而她呢,同样平凡得犹如沧海一粟,却因得太子的庇护,得以安然度日。

李重骏一手缔造了这场惨剧,可绥绥亲眼看着他淌过血河,踏过尸山,看着他被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的境地。

不战,即死。

不仅是他,还有身后无数仰靠他的人,

他是个狠毒的人,谁都可以恨他。

唯独她没有资格。

绥绥为自己找到许多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但她知道最终的缘由不过是她爱他。

可她又有什幺资格爱他呢。

李重骏的吻落在她脸上,她才知道自己哭了,绥绥想躲避他的吻,却被他死死扳住了下颏,慢慢吻掉了她的眼泪。

绥绥抽噎着,忽然说:“我可以……做些什幺吗,留在这地方……我要疯掉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轻轻咬住她的唇,“什幺都不要管,照顾好你自己。”

低笑着补充了一句,”然后想我。”

绥绥倒是很好了贯彻了李重骏的指令。

从那以后,她每天就剩下发呆,每当日光穿过明义殿的花窗照到她的身上,她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许多荒唐的念头。有一些太过荒唐了,以至于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如果不小心说走了嘴,一定会被宫人汇报给皇帝,然后也把她大卸八块。

也许贤妃就是看她太闲了,才会带她去给皇帝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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