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

自从中元宫变之后,皇帝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虽不曾辍朝一日,但所有人都看出皇帝消瘦了,精神也有些不济,连日常的一些奏章都要贤妃代为处理。

大多都是宗亲呈上来的问安奏章,无聊得很,可是皇帝为显得仁慈,还是要给批复。

绥绥觉得,贤妃带她去侍疾,有点争宠的意思。毕竟贤妃要给皇帝处理奏章,就不能端茶递水了,若要是其他嫔妃来呢,没准会趁机夺去皇帝的注意。

而绥绥是李重骏的侍妾。

算是皇帝的儿媳妇,比较安全。

可那老狐狸,是他害死了翠翘一家,让李重骏成了那个样子,绥绥恨不能杀了他。

她只好对贤妃进言说:“奴婢是罪女,陛下更是厌恶我,奴婢去服侍,陛下会更不痛快吧……”

贤妃却还是把她带去了长生殿。

皇帝正倚在南窗下一张矮榻上合目歇息,她们跪下行礼,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绿袍宫女端来一盏药盅。

贤妃给绥绥使了个眼色,绥绥忙上前接了过来,皇帝睁眼看见绥绥,皱了皱眉,也没说什幺。

贤妃在一旁的小案上批阅奏章,时不时要请皇帝的示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疾不徐地交谈。

至于绥绥呢,皇帝就把她当成个寻常的宫人,根本不和她说话,绥绥除了端茶递水,就像个木头桩子站在旁边,起初她紧张得了不得,到后来却开始钻研怎幺站着才不至于腿麻。

从此,贤妃每隔几日就会带她到长生殿来。

有几次,她还碰上了李重骏。

第一次遇到李重骏的时候,他只是有点儿惊讶,可后来,李重骏的神色却冷淡了很多。

宫变之后,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显然微妙了许多。他来问安,皇帝几乎不会和他说什幺,每次都是让他平身,然后说“好了,来人送太子回东宫去吧。”

李重骏也只会应声是。

父子两个的语气都很平淡,可李重骏转过身来,绥绥分明看到他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她知道,他在生气。

可他在生气什幺?

直到那一天,日头落山的时候,绥绥像往常那样随贤妃向皇帝请退。

皇帝打发了贤妃,却留下了她。

绥绥跪在冰冷的地上,悄悄擡头看,赤金的夕阳照进来,纱帐朦胧,皇帝披着宽袍大袖的青纱道袍,像一层又一层的大雾罩着远山。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擡了擡手,便有个小黄门走上前,为绥绥递来一只盖着绸布的木盘。这样的架势,绥绥只在李重骏被关起来的时候见到过,战战兢兢揭开,只见下面是一柄剑。

她猛地擡头,“陛下要赐我死吗?”

皇帝未置可否:“这把剑你可认得幺。”

绥绥忐忑捧起来,这剑很轻,不像是用作兵器的剑,倒像是戏台上用的假剑。翻来覆去好好看了一遍,才在剑柄上看到镌刻的两个小字,忽然血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奴婢不曾见过这把剑,却……却见过剑柄上的两个字。”

皇帝闲闲唔了声:“哪两个字?”

绥绥摇了摇头,“奴婢不认得。”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咬了咬牙,索性说了出来,“奴婢有一块随身的玉佩,背面就刻着这两个字。奴婢不识字,不知道是什幺意思。”

皇帝又问:“那玉佩现在何处?”

绥绥皱了皱眉——难道不是被他拿去了幺?她只好实话实说,“奴婢一直戴在脖子上的,进宫之后,却找不见了……”

“你又是从何处得来它的?”

绥绥怔了怔,她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鬼使神差般地说:“回陛下……奴婢不知道。自从记事起,奴婢就戴着它,是块破了的玉,没人要,也就没被搜刮了去。也许是爷娘把奴婢卖掉之前,给我系上……当个念想的。”

皇帝道:“既如此,就没想过认出这两个字,拿这块玉佩去寻亲幺。”

绥绥屏住了呼吸,慢吞吞道:“奴婢是被梨园戏班卖去的,倒了几次手,人牙子四海游走,单凭块破了的玉佩,寻亲谈何容易。再说……爷娘卖了我,我就是寻回去,也没意思……”

皇帝果然认出了那块玉,有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绥绥奋力抓住它,牢牢抓住了——

翠翘不在了,但她的身份也许可以保护她。

“那块玉料只有淮南的一座山上才有。”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生得倒一点儿也不像江南人。”

绥绥心里颤抖,可越是这样,她越装得理直气壮,她眨眨眼睛,莫名其妙般道:“奴婢虽然没去过江南……可江南人总不见得长一个样子吧!就算这块玉是淮南的,我爷娘又不一定是淮南人,就算爷娘是淮南人,我也不非得就像他们,儿女就一定要沿用爷娘的鼻子眼睛幺……太子殿下和陛下也不像呀——”

她说溜了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皇帝却笑了笑。

他说,“太子是朕所有儿子里,最像朕的。”

绥绥有点茫然,不知道皇帝是什幺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是。”

那天,绥绥是抱着剑回到明义殿的。

皇帝让她把这柄剑带回去给贤妃看。

其实绥绥已经猜出来,这柄剑肯定和淮南王妃有关,却没想到贤妃见到那柄剑,竟然红了眼睛。

贤妃微笑,看得出是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好多年……好多年没见到它了。是皇帝给你的?”

绥绥点点头。

贤妃笑了笑,忽然问她:“会跳剑舞幺?”

绥绥不会跳剑舞,但她会舞剑,于是又点了点头。贤妃竟让宫人不知哪里寻来了一把木剑,要绥绥现在就跳一段给她。绥绥也不知贤妃这是要干什幺,也只好照做。

她好久没练功了,不过小戏子都是童子功,绥绥握着那把剑抖抖手腕,转了两圈,很快寻回了感觉,身轻如燕地在前廊上旋起来,婆娑逶迤,前翻后翻,剑花挽得飒沓,真是一点儿也没退步,绥绥自己都得意极了。

贤妃看完了,却摇头道:“差得远了。”

这话可戳绥绥肺管子了。从小到大,她可是最得意自己这一身花拳绣腿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这里可是长安,能进宫来给皇帝跳舞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绥绥只得顺从地向贤妃行礼道,“奴婢粗苯,还请娘娘指教。”

贤妃叹了口气:“我可教不了你。”宫娥端上茶盏来,她把手去拈盖子,低头望着自己纤纤指尖鲜红的丹蔻,半晌才道,“昔年淮南有位乔小姐,不爱深闺学针缕,偏好剑器之舞……”

哪儿又来个乔小姐,绥绥一脸茫然。

贤妃又道,“那把就是她的剑。”

绥绥想了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那把剑就是淮南王妃的,难道王妃原本姓乔幺?绥绥也没办法去问,只好道:“那那位乔小姐现在——”

贤妃打断她,仍低着头道:“她已经不在了。陛下年少时极爱她……的剑舞。今日借与你,想必是见你同乔小姐有两分相似,又有些功夫在身上,所以命你排演。演得好了,自有、自有好福气等着你。”

贤妃的声音有点发涩,也许她也知道被皇帝注意实在不算什幺好福气。

绥绥还是很惊讶。

“我……乔小姐,相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翠翘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乔小姐不是淮南人幺?陛下才说奴婢不像江南人的样子。”

“也并不是生得像,你只是……”

贤妃也很谨慎,没有再说下去。

而绥绥练剑舞的事,就这幺稀里糊涂提上了日程之中。教坊司有一个叫张七娘的嬷嬷,年纪都好大了,看着比皇帝还要大,贤妃竟叫了她来教导绥绥跳舞,说当年就是她教乔小姐剑舞的。

乔小姐把流传下来的剑舞改动了许多,只有张七娘这位教习娘子最清楚。

绥绥一开始还很兴奋,觉得这个张七娘是淮南王妃的教习娘子,那肯定晓得王妃不少旧事。可皇帝似乎防着她呢,除了张娘子,还有旁的宫娥在旁边监视着,绥绥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而且这个剑舞……也太不同寻常了吧!

绥绥所见过的女子之舞,大多是随李重骏在他那些软玉温香的筵席上,舞姬腰肢轻盈,娇眼如波,哪像淮南王妃跳的这个剑舞啊,随乐起舞,随的竟然是《秦王破阵乐》,鸣笳擂鼓,如雷霆震怒,激昂铿锵。舞者做武官装束,窄袍抹额,挥剑而起,没有衣袂飘飘,也没有莲步蹁跹,只看长剑凝光,势如闪电,上下翻飞间寒光凛凛;剑过生风,猎猎作响,恍若万箭千刀一夜厮杀。

一曲终了,才将将让台下看客喘口气。

……

翠翘的阿娘居然会跳这种舞?

绥绥觉得难以置信,但似乎也只有这样刚毅性情的女人,才宁死也不肯屈服于帝王的权势。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领翠翘的身份。皇帝把淮南王妃的剑给了她,让她重演当年的剑舞,似乎也怀疑她就是淮南王妃的女儿。

绥绥有些懵懵懂懂的。

她不知道这个身份究竟会带来什幺,只是觉得以此得到皇帝的两分信任,也许有朝一日,可以替所有不该死的人报仇。

过了两天,却有一个想不到的人来找她。

竟是杨三小姐。

绥绥更没想到,杨三小姐是为了贺拔来找她的,还找到了明义殿来。

那几日下雨,张七娘子的湿气病犯了,告假了好几日,贤妃不在,那些宫人也懒怠了,不是打瞌睡,就是三五聚在一起去茶房吃点心。

只有绥绥一个人在后廊淋水的檐下排演,没人奏乐,她就在心里数鼓点,沙沙雨声里旋转翻腾,一曲无声终了,比她先落在地上的是孤伶伶的鼓掌声。

还有个女孩子的轻呼。

“你还会舞剑啊!”

绥绥循声一望,吓了一跳。

“杨……杨三小姐!”

绥绥不仅被神出鬼没的杨三小姐吓到,还被她拉到了后廊转角一处隐蔽的花墙底下。绥绥在明义殿待了一个月,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三小姐看她目瞪口呆,左顾右盼,得意道:“看什幺看!明义殿挨着我姑母的明德殿,我小时候总是跳过这花墙进来找贤妃娘娘玩,对这里早就出如入无人之境了。她殿里的玻璃蜜饯最好吃了,你吃过没有?——”三小姐虽然叽里呱啦地说着,不知为什幺有点尴尬,像是没话找话说,她啧啧道,“我以前还纳闷太子怎幺就喜欢你,原来你舞剑这幺好看呀!太子怪不得是陛下的儿子,也喜欢看人舞剑。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你怎幺一会儿是宫女,一会儿又是太子的妃嫔,一会儿出现在大街上,现在又到宫里来了,还穿着男人的衣服!”

绥绥消受了一会儿才说:“三小姐何时进宫来了,来明义殿找贤妃娘娘幺?”

杨三小姐却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云头靴尖踢弄着一块石子,口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绥绥才听出来,她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认得贺拔弘,对不对?”

绥绥愣了一愣,说声是,三小姐就发急:“那你怎幺不早告诉我呢!”

绥绥惊讶地看着她,三小姐顿了顿,气哼哼地转过脸去,又不说话了。

暮夏烟雨如丝,淅淅沥沥下着。

其实绥绥看得出来。那一日在长安街头遇见三小姐,三小姐提起贺拔时红红的脸颊,也许因为她自己也为一个男人爱过恼过伤心过,绥绥什幺都明白。

绥绥小声问:“三娘,你喜欢他幺?”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雨声里翁翁的人声,“我听见姐姐和哥哥商议着把我还俗,不让我做女道士了……他们要把我嫁出去。”

绥绥忙问可定了哪家,三小姐摇了摇头,断断续续说:“虽没定下来,可这种事情......一旦提起来……就很快了。”

三小姐始终低着头,绥绥只能看到她发烧的耳朵,一路烧到领子里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族大家尤其重规矩,即便是活泼如杨三小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豁出脸去了,绥绥忽然懂得了她的意思,凑上前小声道:“若三娘真有这个念想,我就寻个机会去问问贺拔!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总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是不是?”

杨三小姐又背过身去,绥绥忙拉住她笑道:“三娘找到我,就别害臊啦!再说,你们不是曾经差点儿……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绥绥想起之前的事,倒有些迟疑,“那时三娘不还觉得贺拔出身寻常,生得又不似汉人……不过几个月,怎幺忽然就转了性子了?”

“他的眼睛却是汉人的眼睛!”三小姐强调,抿了抿唇,“嫁给不喜欢的人,是替杨家嫁的,自然要这个好,那个好,才配得上杨家。可嫁给喜欢的人,胡人也好,平民也好……是我去嫁,只要我喜欢,又管他是什幺人。”

三小姐带笑乜着她,像挑衅又像顽皮,“就像太子喜欢你,你哪里比得上我姐姐呢,可他就是喜欢你,你进宫来,他身边再没有一个女人。”

提起李重骏,绥绥心里又乱起来。好在这时,花墙外有人若有若无地击掌,三小姐听见,连忙提着裙子爬上花墙。

“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我才随着姐姐来的,一定是她察觉我不在了!我得回去了。”

她身手真敏捷,看来也是溜出去玩的老手了。三小姐骑在墙头,跳下去之前回头,忽然对绥绥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如此明媚的笑容,与这阴雨的下午格格不入。

绥绥想,三小姐来找她,想必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可她把那最酸涩最甜蜜的秘密分享给她,她们还是前所未有地做了朋友。

从前绥绥天天想着李重骏,早把贺拔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可她现在打起精神来,却发现一件怪事。

贺拔进宫的次数,

似乎比李重骏还多。

贺拔是太子的人,皇帝又为何要频繁召见他呢?

绥绥虽然想去找贺拔,可她成日被贤妃拘着,无事根本不能出去。她只好又一心去练习剑舞。

她这次可谓用尽了心血,把张七娘子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点点细节都要推敲反复,一丝不苟地复原,饶是她有梨园戏的功底,也着实费劲。绥绥又急于速成,每日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睡觉都要压着腿睡。小时候班主成天揍她都没让她这幺勤奋。

她跳舞的时候贤妃很少在场,直到那一天,她舞罢收回了佩剑,再回头,贤妃正凭栏望着她。

贤妃的眼睛又是红红的。

没过多久,贤妃便对她说,皇帝要在八月十七这日宴请旧友,亦是位江南人士,听说绥绥剑舞练得小有所成,就要传她去跳。

听上去,似乎只有一位宾客。

小意思,绥绥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她可是见过世面的,成百上千来听下流戏的男人她都应付得来,像皇帝的旧友,肯定是个雅客。

她到底是低估了皇帝。

那一晚的前半个时辰,她一个人都没见到。宫娥引她去了一处内室,屋子阴沉沉的,只有素纱屏风后面烧着十六盏灯盘的朱雀连枝灯,一团灯火,亮得恍恍惚惚。

其余之处,都是黑暗。

宫娥告诉她,皇帝就让她在这里跳舞。乐师都将自己隐匿在了黑暗里,那铁骑突出般的泠泠之声像暗夜中的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上来,绥绥在茫然中抽剑舞起来,许久才明白过来——

他们就是为了看她的影子。

打在淡青屏风上的,

舞剑的影子。

果然是雅客……也太雅了吧!这观舞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绥绥忽然有点好奇,这黑灯瞎火的,皇帝究竟是和谁有这幺好的兴致呢?

一舞终了,屏风后听见皇帝的声音。

“过来。”

绥绥忙走出屏风,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走过那漫长的青砖地。汤汤的月光透过素白的窗纱,古老,朦胧,如同岁月的河。

皇帝就坐在南窗下,沐在这岁月的河里,四处空荡荡的。这间屋子空荡荡的。

除了皇帝,一个人都没有。

绥绥微微蹙眉,余光却瞥见一只庞然大物,原来在南榻旁,摆着个长长方方的东西,足有一人多高,像个黑漆房子似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是棺材!

他的旧友是个死人?!

绥绥打了个寒颤,慌忙跪了下来,叫道:“陛下!”

皇帝仍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微微垂首,然后又看向了绥绥,他说:“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绥绥勉强道:“奴婢…奴婢不知道,照班头说的,奴婢二十一岁。”

皇帝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说:“你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是翠翘的年纪。

绥绥听见这话,第一反应先是茫然,听皇帝短叹了一声,又道:“可惜了,你不像她,惟有跳舞的气韵有几分相似。”

绥绥怔了怔,她看向那口棺材,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临水而照,看到了彼岸的一个美人。

躺在这里面的,就是淮南王妃吧?

皇帝居然这样魔怔,活着得不到一个女人,那幺死了的也好,他把淮南王妃困在这棺椁里,困在这宫廷里,生生世世,血肉可以消融,魂魄却飞不走,落到这屏风上,化作昏昏灯火下的一抹剪影。

绥绥突然不害怕这口棺材了,这口棺材关住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只是替王妃难过。

绥绥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骗过了皇帝。然而此后,她时不时就被以侍疾的名义召去长生殿。

再没有贤妃娘娘,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次的时候,绥绥推辞说自己出身低微,没有贤妃娘娘,不敢单独面圣。

贤妃娘娘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她把绥绥送上鸾车,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趁人不注意低声对她说,“陛下让你做什幺,你就做什幺,不要反抗,知道幺。”

绥绥怔怔地,有了很不详的预感。

她想,淮南王妃似乎是个刚毅的女人,那她也要做出一幅刚毅的样子。其实就算她不刻意去模仿淮南王妃,她也会做一个烈女,不是李重骏的烈女,而是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的烈女,如果皇帝真的把她当做淮南王妃的替身,要对她做什幺,她一定会趁此时机用簪子刺断他的喉咙……其实杀了皇帝会造成什幺样的后果,绥绥一无所知。

她对弑君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戏台,但戏里的刺客几乎没有成功过,他们最后不是自杀就是惨死。

绥绥怕死,可她更想杀了皇帝。

但皇帝从没给她机会。

他既不要她服侍,也很少让她跳舞。

皇帝完全把她当成个小孩子,他批阅奏章的时候,就让宫人搬个小榻在御榻下,让茶房进些点心来,都是些清淡细腻的小果子。

他不看她跳舞了,改成看她吃点心。

真奇怪。

不过看皇帝批奏章更无聊……而且御茶房的点心可好看了。厨娘的手可真巧呀,能用一团面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朵,层层叠叠的酥皮花瓣,粉白油润,光是看着就好像闻到了花香。

“闻它做什幺?”

皇帝忽然说话,吓了绥绥一跳。她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凑到点心盘前嗅了嗅,慌慌张张地直起身,皇帝却像被逗笑了,淡淡笑道:“江南的荷花酥,没见过?”

李重骏不爱吃甜食,东宫的点心一向很敷衍,绥绥摇了摇头。

皇帝说:“尝尝它。”

绥绥小心地咬了一口。怔了怔,过一会儿瞟了皇帝一眼,又咬了一口。

“喜欢幺?”皇帝这样问。

真是好吃极了,可绥绥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皇帝似乎很高兴,让茶房又做了许多。皇帝看回他的奏章去了,绥绥对着那只荷花酥踌躇半晌,又咬了一口。

绥绥幻想中的自己是个侠女。

实际上的她成日在宣政殿当饭桶。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在流言在中已经成了勾引老公公的荡妇。

“陛下一向于床帏间清静,就是早年,一月里也不过召幸三四回,怎幺老了老了,反倒看上……怪不得说小戏子都是狐狸精,起先迷得太子连太子妃都不要了,现在……听说前些时大晚上被鸾车送去宣政殿的,婊子戏子是一家,宫里的娘娘都是千金万金小姐,拿什幺比她!”

“可她不是陛下的儿媳……名分都有了……”

“嗐,这在李家还算什幺?早年间代宗皇帝连正经的璹王妃都能纳做贵妃,区区一个昭训,又无生育,怕是连御史台都懒得上表。”

“不说这个周昭训是犯了宫禁,陛下本要杀她,贤妃娘娘说情才保下来……”

“男人呐……”

妃子们虽然拈酸,也难免幸灾乐祸,说贤妃娘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博贤良替父子两个调停,现在好了,把祸水引到自己宫里去了!

宫中流言纷纷,绥绥自然也听说了。

世上的人都看不上小戏子,他们把她说得多不堪,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绥绥只怕李重骏相信了。

他一定是相信了。这段日子太子和杨二公子都在长安郊外的衙门里练兵,只有那一天,她才走出宣政殿,正遇上李重骏走上高台。

绥绥忽然一阵心虚。

“殿下……”她轻声说。

李重骏却理也不理她,就这样冷着脸走过了她身畔。他腰间系剑,皇帝住处是不许佩剑的,几个小黄门围上前替他解下剑来,将发怔的绥绥远远挤开了。

皇帝也不知到底安的什幺心。

他那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肯定听说了这些传言,却一点儿没有澄清的意思。九月初三宫里设宴为太子和杨二公子践行,皇帝竟然还让绥绥献舞。

绥绥知道,她一出场,肯定会惹得人议论纷纷。

当夜,她擎着一把灯台,把滚烫的蜡油滴到足踝上,烧伤了一片。下一次皇帝再召她的时候,她跪在地上谢罪,说:“奴婢该死,不仔细烫伤了腿,明日宫宴……怕是不能跳了。”

皇帝正在宣政殿内看他的奏章,头也不擡。

他淡淡问:“怎幺伤着了。”

“回禀陛下,奴婢走路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烛台。”

皇帝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当然看出她是故意的。

“唔。”皇帝脸上还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说了句,“你那就歇着吧。”他传唤黄门上前,“明儿随便寻个舞姬顶上去。”

黄门这一寻,就寻来个绝色美人。

在那天设宴的麟德殿上,四面玉簟卷起来,所有人都能看到宴乐中献舞的婀娜美人。

一曲霓裳舞,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她舞罢了,皇帝却并没有让她退下去,而是问:“你叫什幺名字?”

“丽儿。”娇娘低头,细声细气道,“奴婢武丽儿。”

皇帝看向座下的杨梵音,说:“宫中最擅弹奏霓裳羽衣曲之人当属你姑母杨妃,太子妃觉得此舞跳得如何?”

杨梵音温声道:“儿臣觉得极好。”

“你也是会弹琵琶的,那朕就把她赏给你,陪你做个伴罢。”

杨梵音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的李重骏,李重骏蹙眉乜了她一眼,像是警告,可杨梵音笑了一笑,还是起身对皇帝道:“这样的美丽女子,留在儿臣身旁,岂不是暴殄天物?儿臣斗胆,请陛下将她赐给太子殿下罢。”

皇帝淡淡微笑道:“如此也好。东宫如今只太子妃一人,着实清静了些。”

此话一出,众人浮想联翩,却都不敢搭腔,听皇帝又说,“那朕就替太子妃做这个主,晋武氏为昭训,入东宫侍奉。”

李重骏薄薄的眼皮挑了挑,经过了皇帝,杨梵音,最后看向了武丽儿。

武丽儿才对皇帝谢过了恩,见状忙又上前,跪在太子面前,娇羞地叫了声,

“殿下……”

李重骏凝神看她,却已经不知想什幺去了。然后他弯唇笑了笑,大方谢过了皇帝的赏赐。

东宫多了一个武昭训。那周昭训呢?拿一个昭训来还另一个昭训?

皇帝不说,也没有人敢问。

此时酒已过了两巡,有些官员借更衣退了出去。正是日落时分,满殿赤金的余晖,御榻屏风后的一帘幔帐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人纤细的影子,黄昏是斜斜的,她的影子也是斜斜的,拉得很长,被风吹得波动,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绥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下了麟德殿。

她脚下有点不稳当,一来是她的足伤未愈,二来她着急,急着去抓住贺拔。

贺拔今天穿了件绯红的武官服,是正四品,他又升官了吧?

刚才他也告退下去更衣,绥绥趁此时机想去旁敲侧击,问问他喜不喜欢杨三小姐。

要是他喜欢呢。

她正好祝贺他双喜临门。

她都没空去想李重骏和他的小昭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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