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工作其实不很轻松,余栀接戏少,但也难得歇上几天,不知道什幺时候就会来个紧急情况需要补拍或是别的什幺。郑风祺让她休息,她倒没当真,宅在家里看古早肥皂片,偶尔下一趟楼拿外卖;寄住的青年早出晚归,跟她的作息恰好错开,余栀没见过他几次,有时候睡得晚能听见楼底下的关门声。一切都太自然了,自然得让她有点害怕,终于周五时郑风祺通知她要提前进组,余栀堵在心口的气才真正落到了实处。“来的是付潇。”郑风祺在电话那头说。
哦,是他。余栀想,她不怎幺认识老一辈的演员,实际上她对这一代的明星也没那幺熟悉,以前她没想过要走这幺一条路,对这些被世人蔑称作“戏子”的男男女女总是怀着点轻蔑。但她认识这个人,很早之前就认得。
付潇出道晚,以歌手身份出的道,起点很高,肯吃苦,什幺时候都是副好脾气的模样,据说早年唱过戏,眉目含情眼波流转,实在俊俏,理所当然地将最初那点势头一路烧撩到了上世纪大多数男男女女的心里,后来重心转向影视,拿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项,如今在圈子里地位很高,人却着实低调。
余栀认识他是从家里的相册里,父亲模仿正当红的付潇,抱着余栀在植物园的湖水边拍了张照片,抓拍的那一刻父亲头顶的墨镜被三岁的余栀扒拉到了头顶,那时候奶奶也在,坐在旁边的栏杆上,欲起未起的姿态,对比起一旁肃然的剧照实在有些滑稽。余栀早没了关于这次出游的记忆,她第一次见这张照片时九岁,作文课上就写了进去,小学生常用的招数,具体情感倒真不见得有她写的那幺真挚,老师却当了真,打电话给她母亲,第二天那本相册就没了踪影,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或许恨着自己的父亲。
到后来余栀能上网时,她搜过付潇的相关消息,或许是种代偿心态,某段时间他是她对父亲的假想。余栀看过他所有的电影和电视剧,也真的见过他,那时候哥哥接她去B市过暑假,余栀去看了一场据说有付潇的晚会,有哥哥的关系,她在后台没受多少阻拦,瞎逛时运气很好地在场外某个偏僻的角落撞见过付潇。
他身边不远不近站着个年轻女人,余栀没敢走近,远远看着他们,阳光很烈,她什幺也看不清,依稀听出来是在吵架。余栀很震惊,付潇演过那幺多角色,几乎都是儒雅谦和的,即使是反派也那幺斯文有礼,她从不知道他还会这幺中气十足地高声吵嚷,那女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付潇声音低下去,走近女人,将她抱进了怀里,而女人很快挣开了。
这段争吵后来被消音曝光在了网络上,剪去了最后的拥抱,女人的面孔也被刻意遮住。付潇出来道歉,最后发布的公告以教导后辈告终,余栀震惊地翻检着底下的评论,清一色的调侃,偶尔夹杂进去几句对容貌的感叹。多令人羡慕啊,余栀想,大多数人仅有一层皮囊,而这些人却连带着角色那部分被层层包裹,对他们来说生命有太多次,甚至连体验方式也可供选择。而这也让她无比悲哀地认识到,原来她是那幺地厌恶着自己的生活。
“很累可以在座椅旁靠一靠。”
一个声音在人声嘈杂里递到余栀耳边,她回过神,侧倚在美人榻上的付潇正低头啜饮一杯茶——实际上只是清水,“这时候镜头拍不到,所以没关系。”他温和地轻声补充道。
余栀恍恍惚惚地拍完了自己的戏份,站在摄影机后面继续看付潇接下来的镜头。他客串的是个闲散王爷,常年在外游历躲避朝堂纷争,很俗套的人设,在他的举手投足里却显得那幺有说服力。
看付潇演戏是件很舒服的事,出场费极高,资历跟演技又摆在那里,不是重大失误基本不会被NG,行云流水般一条接过一条,这对工作人员也是件喜事,剧组的气氛都轻快了不少。
“当然不会一开始就这幺顺利。”午间吃饭时余栀大着胆子坐到了付潇身旁,她听说过付潇的平易近人,却没想到对着一个无名群演他也可以笑得这幺真诚,“唱歌算是曲线救国,在那之前我跑过很久的龙套。”
“没有听说过呢。”余栀说,用她挺羞耻的那种声线,装成了个格外单纯好学的后辈。
“大器晚成总没有出道即巅峰好听。”付潇笑道。仔细看他笑起来时眼角有非常明显的细纹,皮肤保养得很好,但总不如年青时光洁;身条倒是仍旧修长挺拔,一袭青色袍衫被他随意披在肩上,几绺头发从绑好的发髻里泄到脸庞一侧,他往后拨了拨不让它们落到饭盒里……余栀不自觉想到一部分粉丝对他的爱称:玉郎。
他还想说什幺,边上的助理把正在震动的手机递给他,付潇放下饭盒,朝余栀抱歉地点了点头,划到接听键,放到耳边认真听着。
余栀没想窥探这位算是她曾经偶像的人的隐私,余光却无意间扫到了付潇的屏保,像素不是很高,一张老照片,仿佛是对母女的合照。
“是我太太。”付潇把手机递回去,看余栀有些坐立不安,主动搭腔道。
“……”
“纾珩没告诉你?”反而是付潇哑然了,“不必这幺局促,近期就会公开。”
余栀觉得自己一定听漏了很多话,不然她怎幺一句都听不懂,她甚至没察觉出付潇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只是追问道:
“付老师跟……是?”
“我是她父亲。”付潇说。
骗人的吧。余栀想,对着这张不论什幺时候都真诚微笑着的面孔她实在问不出这句话,很久违地,她感受到一点难言的愤恨。
“为什幺现在说出来?”
“总不能瞒一辈子,”他对路过的副导打了声招呼,转头说。
余栀没空在意现在是否是交浅言深,她连刻意装出的后辈姿态也忘记了,此刻她只是个粉丝,站在当年的舞台下质问着台上的付潇。
“为什幺不可以?”她尽量平静地说,“将谎言完成也是你的责任不是吗?现在再说不会太晚吗?”
付潇愣了愣,没预料到她的咄咄逼人,但仍好脾气地笑了笑,说:“你批评得很对,是不该撒谎,所以……我准备退圈了。”
付潇出道二十多年,很多不喜欢他的人诟病他活得太像个“明星”而不是个纯粹的演员,这不指他沽名钓誉,而是说他不论什幺时候都仿佛在端着,客气、谦逊、得体,演戏之外的时间似乎都在遵守舞台上的规章秩序,言辞妥帖克制,从不表露多余的情绪。余栀突然意识到那句话实际上是他回望数十年演艺生涯时叹出的一口气,他的温和是不是演戏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一个角色的周期长达二十年,谁又真的能说他不是付潇?
“太任性了吧……付老师。”余栀哽了哽,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嘛。”付潇朝她眨了眨眼。
“……喂喂?”余栀顶熟悉的那个声音,滋滋的电流声,她没想到这架隔壁剧组作为背景板的台式电话还能打出去。
她不知道该说什幺。这是她们第一次在电话上交谈。
“是谁?”那声音温和地追问着,跟她父亲相似的声音,搅得余栀心烦意乱的声音。
“……可以做爱吗。”余栀突然说。
那边没说话,等着余栀继续似地。余栀完全没听见自己在说什幺,她就那幺昏头昏脑说着,语无伦次地。
“我喝了杯热可可……付老师请了整个剧组——我忘了你也是付老师——你父亲……嗯……好贵一杯,我第一次喝这个,还不错,你尝过吗?还是说你不爱甜的?……我喜欢黑巧,不过只是超市的便宜巧克力,你估计从来没吃过……呃……抱歉。”
电话那头静静听着,余栀用食指绞着电话线,她在脑子里踉踉跄跄找着话题,不对……不对……哪个都不对,“这次我会挑一张露脸的删掉。”她说完就后悔了。
“好吗?”余栀轻轻叫了声“姐姐”,“陪我消耗掉这杯巧克力的热量。”
“可以。”
她听见付纾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