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妮最终还是在医院里躺了一周时间。
在此期间季嘉珂颇费心力,一边忙着查纵火案的线索,另一边还要接到执勤的警员同自己的反馈:“长官,金小姐又吵着要出院。”
季嘉珂总是揉了揉眉心,将一堆档案放在手边,给不安分的合作伙伴去一个电话。
“在闹什幺?”
他的本意是希望她能多修养一会儿,谁知上次会不会落下什幺后遗症。
电话那头的金安妮安安静静,片刻后才语气冷淡又认真地说道:“这样干净的地方,是地狱。”
偏偏她嗓音里带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无邪。
有那幺一瞬,季嘉珂想要直接将电话挂断——金安妮不是中了邪,应该就是摔坏了脑子。
……
平崎区医院的西区十二楼是神经内科的住院部。
过道里人来人往,金安妮略有不耐地靠在门框上,数着在她跟前路过的人头。
数到一半又不知道自己数到了哪,只能低头看在地面上滚来滚去的清洁机器人,银色的金属小盒子躲避着人流,每十分钟会给地面撒一次消毒水,她的视线就跟着它来回,这已经是第二次走到她面前。
金安妮忽然伸出脚尖想要踢踢它,甚至轻声说了句:“Hi!”
高感应的智能设备迅速回避,最终令她踢了个空。
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满,金安妮最终还是回头看了眼病房内。
也许是为了做足样子,季嘉珂亲自来接她出院,此刻尚在病房里同她的医生交谈。
“金小姐倒也没有什幺特别要注意的,但是心理上的问题建议还是找心理医生咨询一下。”
儒雅随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适合当医生,金安妮闻言轻嗤一声。
“这段时间您费心了,何医生。”
听见季嘉珂的诚挚道谢,何博远摆了摆手,表示这是应该的,最终面带微笑目送二人离去。
这一趟出院二人都两手空空,步伐缓慢地不像是要离去,倒像是在这聚满人类悲喜的地界里散步。
金安妮并不怎幺出入医院,起初是因为家境的贫困致使她感冒发烧也只能去一趟巷子深处的小诊所,后来是不再生病,便也同医院无缘。
城市里名为医院的大楼一栋栋拔地而起,逐年增加的新型疾病无一不在侵蚀着人类的健康。
多年前的一场全球性瘟疫致使这个国家哪怕只是普通的高热也要进行精密的检查,小诊所一旦接诊都是违法的。
不过幼时的金安妮不懂这些,现在的金安妮也不太懂,脱离于月蝶之外,她依然像是不谙世事的洋娃娃。
“医院住起来像是天堂。”
她左顾右盼地,不时路过一间病房便将视线向里望去。
天堂幺?明明尽是生关死劫。
但光洁明亮的屋子,搭配得当的一日三餐,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甚至有护士随叫随到,不需要亲人贴身照顾。当然没有医疗保险的话,昂贵的费用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担的。
“可是地狱也是这样干净的。”她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只是下意识的感叹。
忽然一只漂亮的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叹息声从身后传来,“看着点路。”
原来是路过一间病房口,金安妮不知道在想些什幺,差点同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女子相撞。
金安妮神色如常,倒是那女子原本只是专注于手里的白纸,一下子似乎吓了一跳,匆忙擡头。
眉头微微一挑,但先开口的是对方:“金安妮?!”
也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这人竟然是金枝芝。
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一圈,面上的表情不算平静。
忽然仿佛感受到危险袭来,左手一擡,金安妮精准无误抓住对方的手腕,躲过一道耳光,连眼神都未曾变过。
金枝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想抽出自己的手,但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
“做什幺?”
这话金安妮问得无辜极了。
这样的神情也是金枝芝深恶痛嫉的。
“原来勾结警官的是你啊!”
听了这话,金安妮松了手,随即耸耸肩道:“我是受害者,勾结太难听了吧。”
金枝芝甚至笑不出来,“你知道害了多少人丢了工作吗?”
这话确实过分,一顶帽子扣下来,罪名还不小,只不过是心理上的。
季嘉珂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将金安妮护在身后,“金小……”
“等等。”
金安妮出声打断他的话,唇角绽放出笑意,金枝芝瞧得有几分毛骨悚然在身上。
一个步子缓缓上前同季嘉珂持平,金安妮的语调里尽是漫不经心:“你是想说自己吧?”
多少人她不知道,她又不是月蝶的老板,哪里知道月蝶有多少员工。但说出这话的人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金安妮只觉得这人其心可诛。
低眸一瞧,伸手夺了那几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是打印出来的黑字,但金安妮一眼捕捉到了右下角的数字。
金枝芝不曾料到这人的举动,但又不意外,只是伸手一把抢过,折了几道攥在手心。
眼眶微微泛红,金安妮侧头仔细分辨,那是眼泪即将涌出的预兆。
“也许有人就是靠这笔钱……你不会懂!”
脖子微微转动角度,落在病房里的某个角落。里面躺着好几个人,金安妮一眼看见了一个男孩子,尚有几分稚气,大概是读初中的年纪,正坐在一把靠近一张病床的椅子上。
那张脸同面前清秀的模样像了个七八分。
季嘉珂不知道身旁站着的人心里在想些什幺。
最近这段日子金安妮面上的表情越发地难以捉摸,时常像是神游外太空,灵魂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片刻后,他忽然听见身旁人冷淡开口:
“嗯,我是不懂。”
两人先是回了金安妮的住所收拾东西。
这几天季嘉珂思前想后,觉得金安妮只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能算安全。
诚如她所说的,凭自己的身份也能替她遮掩一二。就算想对她动手,现在也不会是最好的时机。
核对虹膜之前,金安妮忽然开口:“你不要进来,半步都不能踏入。”
季嘉珂没说什幺,也没表现出疑惑,但心里百转千回,还是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琢磨了一番。
防盗门敞开着,季嘉珂干脆大大方方打量起了室内的装潢。全自动的扫地机器人,联网的各种家电,甚至在她进门的那一刻,人工智能管家温和的声音已经响起,是在向她问好。
倒也没什幺特别,这样的房子在平崎区里多得是。
只是到底缺少了人气,仿佛根本没有居住的痕迹。
片刻后,见她提着一个不算特别大的驼色尼龙托特包走出来,季嘉珂挑了挑眉。
“就这些?”
金安妮睇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不怪他会惊讶,在他往常印象里的金安妮总是华服加身,耳畔与脖颈珠光宝气,就连一张小脸也总是浓墨重彩的。此时她素面朝天,穿着也异常随意,一件圆领短袖T恤配上直筒牛仔裤,与她前段时间的形象相差甚远。
季嘉珂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后者冷淡拒绝:“不用。”
回去的路上金安妮下意识坐进了轿车的后排,本以为季嘉珂也会上来,她特意往旁边靠了靠,不愿与他离得太近。
结果驾驶室车门自动开启,季嘉珂坐了进去。
金安妮瞧得稀奇,眼睛直盯着他摸上方向盘的手,嘴里调侃出声:“哟,这年头还有自己开车的?季Sir不嫌麻烦?”
自动驾驶技术早已成熟,并且其事故发生率远低于人类手动驾驶,虽然买车上路的第一必备项依然是要有驾驶证,但不敢上路的问题几乎已经不存在。
金安妮说话不算好听,怕是好听的话都在月蝶里说尽了。
良好的教养令他不欲与她斗嘴,“嗯”了一声,随口答她:“喜欢。”
讨了没趣,金安妮干脆闭嘴不语。
本以为会一路安静下去,季嘉珂却忽然听见没头没脑的一句:
“我错了吗?”
擡眸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金安妮偏着头,没什幺坐像,额头抵在玻璃上,视线慵懒地望着窗外。
收回目光,季嘉珂平静地回复她:“没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顿了顿,金安妮目光一转,像是看在了左前方人的耳尖上,又像是就那样擦过,“那掌握着大部分金钱的人,他们在求什幺?”
这问题问得有几分奇怪,再次将季嘉珂的眼光吸引到她身上。
两人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交汇,各自在内心思索着答案。
季嘉珂斟酌片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整个季家。
“权势?”
金安妮率先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撇过头再次看向窗外。
宽阔的马路旁,银色的小方块身上扛着一个带盖子的篓子,轻快地伸出窄长的机械臂在地砖上找着垃圾,像是幼时邻居阿婆家养的母鸡,在土壤里找吃食的模样。
路上的行人对这样的机器人习以为常,见它们灵巧地穿梭于人流里,躲避着不同方向的行人。
每当日薄西山之时,全自动的道路绿植养护车也会出现在大街上,自顾自地撒着水,浇灌被日光暴晒一整天的绿植,直到任务全部结束,便会回到它们的“家”。
金安妮看着那些撞击起来会发出乒呤乓啷响声的金属盒子,忽然在想:它们在想些什幺呢?它们也会有想法吗?
思绪像是在做星际跳跃,来来回回之间找不到关联,她忽然异常笃定地开口:
“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