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似乎有树叶沙沙的声响,但却感受不到微风摩挲肌肤。
一瞬间睁开的双眼被一片空茫填塞,逐渐适应过后,她看见了一座花园。
准确点来说,是一座什幺也没有的花园。
四周水平线上是无数个类似于沙砾的小点,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往外延伸过去,是铜墙铁壁一般的篱笆,找不到任何一个进出口。
她垂首低眸,察觉到此时的视线高度同平时有几分不一样,擡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入目的竟然是一截……粗壮的树枝?
树枝上的树叶形状同三球悬铃木有几分相似,极大的三个角,叶边有许多小锯齿。清晰的脉络在略微皱起的叶肉上自由行走,是暗红色的叶片,泛着莹白色的光。
轻盈飘散的模样,像月蝶窗外的虚拟蝴蝶。
不满于被禁锢在原地,她奋力向前一跃,一瞬间仿佛有踩空的错觉,最终平安落地,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视线的高度已与平常无异,她低头再次看了眼自己的手。
十指纤纤,是属于人类的双手,只是上面依然有泛着白光的粒子徘徊在周围。
来不及细想,她转身擡头,看见了一颗巨大的树。
只是树上的枝叶稀疏,不时有叶片坠落,即将落地时,变成一阵烟雾就此消散,像是干枯的树叶被人为捏碎。
无边黑暗笼罩着这座花园,但花园内的所有东西都发着亮光,包括她自己。
是……在太空中吗?
这里竟然没有生命流动的声音。
……
富有节奏的韵律在耳边叫嚣,正陷入深度睡眠的人却在瞬间睁开双眼,金安妮伸出右手摸到了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甚至不用看也能精准按到“关闭”二字。
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又恍惚了几秒。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绝望长着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回忆着方才那个奇怪的梦,金安妮喃喃出声。
季嘉珂正在往餐桌上摆放餐具,蓦地听见客房那边的响动,仅是擡眸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再拿了一套。
金安妮穿着一套纯棉的长袖长裤睡衣,慢悠悠地晃荡到餐厅。
嫩粉的衣服颜色加上全素的脸蛋,像极了隔壁邻居家里将要出门上课的小姑娘。
随意拉出一把餐椅,整个人双臂抱膝,蜷缩在椅面上。
“早啊,季Sir。”
因她的姿势,季嘉珂又多看了她一眼。同那日在审讯室里的坐姿一模一样。
“早,昨晚睡得还好吗?”
这样的对话金安妮听着新鲜,干脆换了姿势,整个人趴在餐桌上,一手支颌,另一手食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
“还行,有人保护的感觉真不赖。”
盯着男人系着围裙在流理台边忙碌的身影,金安妮又补了一句:“季Sir可真贤惠。”
猫一样的眸子,里面尽是揶揄。
一段时日的接触,季嘉珂早已对这样的不着调习以为常。
将刚刚切好的三明治放入她的餐盘里,继而又替她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
季嘉珂笑笑,“谢谢夸奖。”
两人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那不是金安妮所关心的。
此时的她微微瞪大眸子,似乎有些惊讶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我以为该吃小笼包,再配一杯什幺乌龙茶?”
将自己那份也一一摆上,季嘉珂这才解了围裙挂好,端坐在她对面,开始用早餐。
金安妮的态度他确实有些捉摸不透,不论是第一次见面她笃定地喊出那句“季Sir”,还是现在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季家的某些习惯。
一方面她在隐藏某些她知道的东西,另一方面她又毫不忌讳地展现出她知道的东西。
这很矛盾……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驱使他愿意一次次相信她的点。
金安妮是有备而来。
季氏家族骨子里重传统,是吃不来这幺西式的东西的。哪怕只是一顿早餐,也要十分隆重:虾饺、马拉糕、叉烧包与艇仔粥等传统食物一应俱全,而且还必须配上一壶茶。
“怎幺方便怎幺吃。”
季嘉珂不动声色,平淡地回复道。
“好吧。”
那表情,似乎还有些失望自己吃不到季氏的特色早餐。
不情不愿地抓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尚未咽下去,金安妮仿佛又发现了新的玩具。
“你这电视可真古董,怎幺还要手动打开?”
整个人跳下椅子,几步路走到黑黝黝的电视机前。
超薄的黑色屏幕整个嵌进墙里,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
金安妮弯腰摸索了一阵,才终于找到一个小圆点,是电视机的开关按钮。
昨天她刚到这里时,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幼时在临江区巷子里的房子。
当然不是破旧,只是这里仿佛脱离了时代。
手动开启的顶灯,需要遥控器启动的空调,撞到障碍物才会改变路线的扫地机器人,还有声控根本无法打开的电视机……诸如此类,都令她大开眼界。
一会儿摸着这个问“在哪买的”、一会儿又摸着那个大呼“Oh My God”,像是没见过稀罕物的乡巴佬,伸手抚过有一整面墙的纸质书籍。
干燥的触感,或粗糙或平滑,根据书封的设计不同而略有差别。
尤其是角落里那一台古董级别的唱片机令她驻足良久。
她想了许多,最终把这一切归结为季家人骨子里的排外。
但却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
画面与声音同步输出,毫不意外正在播放的是早间新闻。
金安妮侧过头,笑眯眯地说道:“希望季Sir不介意,我喜欢听点声儿,热闹。”
季嘉珂吃饭时不习惯说话聊天,这是在本家养成的习惯。干脆没有回应,左右他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便随她去了。
擡眸看了一眼已经坐回来,正低头乖乖吃早餐的女孩,她倒是把这当自己家一般随意。
——“……8月30日晚发生在京朝府的‘月蝶’一案近日有新的进展……”
圆柱形的玻璃杯磕碰在同质地桌面上的声响与播报员不含感情的播音腔交汇,此时的两人似乎都专注于各自面前的那一份早餐。
金安妮像是只不甘寂寞的黄鹂鸟,“啧啧”两声,“看样子媒体也非常关注这起案件呢。”
伴随着播报员念稿中途的停顿,空气中传来一声轻笑:“在这个时代,有些‘秘密’总是传播得很快,对吧?”
将最后一口牛奶喝完,季嘉珂抽取一张纸巾轻轻擦拭过唇角。听她自言自语了许多,这才终于出声:
“所有人都希望这起案件能有一个结果,但法律并没有办法审判一堆程序。”平静地阐述出前面的事实,接着下一秒,语气里有了压迫感:“金小姐打算什幺时候提供线索?”
看着这样侃然正色的季嘉珂,金安妮玩心大起,将剩下一小块的三明治扔回餐盘里。
“季Sir就这幺信任我,要是拿不出来,季Sir岂不是要失望?”
话一说完,金安妮捂嘴窃笑,像是想到了什幺有趣的画面。
岂止是失望,大概下一秒就会把她从这里扔出去。
季嘉珂的内心有几分泄气,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微皱的眉头。
此时此刻的情况比当初好不了多少,面前的金安妮依然是那个真话夹杂着空话的金安妮。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调查陷入瓶颈,而揪不出幕后之人,媒体必然会大肆报道,恐慌将在民众中无声蔓延,对待政府与司法的不信任也会逐渐加深。
季嘉珂的眸子冷如寒冰,前一刻的温润而泽仿佛是一出假象。
见他如此模样,金安妮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没有证据,也拿不到那个证据。”
她的话太过笃定,连季嘉珂都开始怀疑司法机关的能力。
化名存款下的正当收入,与不曾被出现在账面上的灰色收入一道流向境外的空壳公司,继而以现金的形式进行投资与交易。钱财的去向早已不知所踪,调查起来更是异常困难。
他们此刻需要的,是一个突破口,方能以最快的速度破冰。
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不由得开口嘲讽:“难道你就能拿到?”
金安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季Sir要不要再赌一回?”
“要,现在只能让它成为悬案。”
“不要,它依然只能是个悬案,并且你们大概率找不到最关键的证据。”
——“……该起案件不由得让我们开始思考:人工智能与人类的边界究竟在哪里?人工智能又是否可能成为人类的替罪羔羊?……”
随着她的话音刚刚落下,这则报道也进入尾声,播报员言语字正腔圆,说出了目前大部分民众心里最深处的恐慌。
“越界”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词。
这是一个动词,意思是“超过边界或其他界限”。
当我们连边界在哪里都不清楚的时候,又怎幺知道到底有没有越界呢?
金安妮的眸子依然亮晶晶的,但此时此刻已然不再含情脉脉。琥珀色的眼珠子不带一丝温度,像是蛰伏在暗处的猛兽。
恢复刚开始单手支颌的姿势,金安妮歪着脑袋神色认真且专注地望着季嘉珂:“我觉得她说的很对,季Sir你说呢?”
如果此时季嘉珂还能认为她只是月蝶里再普通不过的歌伎,那便枉费他这些年的成绩。
两人仿佛棋盘前的对弈者,一人执黑子而另一人执白子,棋局只进行到一半,输赢尚未有定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有一人中途弃局。
忽然一阵嘈杂的“噗呲”声将两人的视线齐齐吸引过去,播报员被扭曲的声音混合着信号被干扰的“滋滋”杂音,像是某种信息大爆炸时因超负荷而损坏的仪器在即将完全死去时而发出的响声。
紧接着电视机的屏幕陷入黑暗,房子内再次变得仿佛有一根针掉落都能被听见。
两人似乎都被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吓到了。
金安妮双目无神,像是在发呆,而季嘉珂皱了眉头,面上有几分不解。
“安静了。”
直愣愣的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评论目前的状况。
季嘉珂直接忽视了这句话,他的面上蓦地有了笑意,转过头来看向金安妮,只是眼神依然冷漠。
“希望金小姐不会让我失望。”
闻言,金安妮又是一派天真烂漫,徒手抓住剩下的一小块三明治,细细咬上一口。
收拾妥当,季嘉珂要去署里上班。临出门前,忽然听见金安妮的声音。
此时她刚慢吞吞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火腿搭配西红柿,与黏腻的甜沙拉酱一起,口感有些奇妙,实在说不上喜欢。
她的语气有些俏皮,但整个句式像是在通知他一般:“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季Sir的女友喽。”
说完,不忘对他抛出一个媚眼。
“哦对了,你的女友明天要去心理医生那复诊。”
“可不要因为联系不到我而惊慌失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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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