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顷星河与精心布置的烟火倒映在护城河中，河岸边还有人正在放河灯，它们与长灯一齐承载人们的愿望奔向无尽的远方。
奔跑的孩子手里还抱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游人被今夜的景色迷了眼，上元灯会在熙攘中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高呼一声：“哇！好大的灯！”
兴庆宫前缓缓推出一盏巨形的凤凰灯，凤凰真如传说描绘般七彩飞扬，凤凰灯的每一处都经过工匠的精心雕刻与制作。本是死物的凤凰灯此刻振翅单足立在兴庆宫前，高傲地扬首似乎要发出嘹亮的鸣叫，欲要飞到月宫上同庆上元节。
来往的人们因为这高呼纷纷在朱雀桥上驻足，擡起头欣赏华美的凤凰灯，混迹在人群中的顾繁盛桑落与游人在朱雀桥上停下匆忙的脚步。
盛桑落在熙攘的人群中擡起头，琥珀色的眼眸自然被面前的盛景吸引，她忽然想起少年时的问题：阿霁想不想去长安？
可惜曾经与她结伴同行的人淹没在了西北的黄沙里，再难看见这场关于盛世的烟火。
师姐趴在她耳边说，不可不与长安老。
她唯独记住了这句话。
圣人缓缓走到花萼相辉楼的最高处，他手持酒樽，瞬间凤凰灯发出一声嘶鸣，巨大的翅膀掀起一阵风浪，凤凰灯腾空飞向夜空，化作今晚最后的烟花。
文人骚客于高楼举杯，黑衣的不良人坚守在他们的位置，诗人们佳作频出，却在此刻一同高呼圣人万岁，今夜他们遥遥在望，敬一杯盛世烟火，也敬蛰伏在世的猛兽——长安。
万万杯酒举起，同敬盛世大唐。
喧嚣过后，盛桑落与顾繁随着人群移动，今夜有摊贩免费发放甜酒，竹筒舀起一勺浓稠的甜酒，袅袅白烟腾升，香甜的酒香充斥两人的鼻腔，顾繁转过头问：“喝酒吗？”
盛桑落看了眼桶里盛的酒液，她从未接触过，又想起大衍众多规矩中的一条，正准备拒绝顾繁的一番好意时，他开口了。
“两杯甜酒。”
“好嘞！公子请好！”
“不醉人，喝吧。”顾繁把小碗递到盛桑落面前，碗底沉着许多白色米粒，两人说话间便将手中的甜酒一饮而尽，对于他来说还是太甜了。温热的酒液不仅暖了冰冷的手指，同时也暖了他的五脏庙。
盛桑落若再拒绝他就是不识趣了，她双手捧过来，小心翼翼扶着碗，扬起脖子学着顾繁的样子一饮而尽，瓷白的脸颊染上了红晕。
不知是喝太急呛到还是被热气熏到了。
盛桑落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用指腹抹了下嘴角，“好喝。”
顾繁细长的眉微微扬起，像是在对盛桑落邀功，他不动声色接过盛桑落手里的碗递还给摊主，将她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或许是今夜的喧闹走进了他的心里，昳丽的脸庞罕见地挂上一抹笑意。
盛桑落往手心里哈气，指尖还残留着酒碗的热。顾繁转过身看见她笑眯眯的模样，连头发丝恨不得倒立，他霎时变得警觉起来。
原本光秃秃的剑柄上突兀挂着个水蓝色剑穗，行走时晃晃悠悠触碰到顾繁的手指，许是心理作用他不得已低下头看了好几眼。
余光所及之处，他瞥到身边的盛桑落，她身量偏矮，高高盘起的发髻勉强够到顾繁的胸口。
她没有像时下的女子在发髻上簪朵大花，而是用小巧精致的珠花点缀了她乌黑的发，放大她眉眼的温柔，简单不失华贵。
盛桑落没有带耳环，系在发髻上飘逸的丝带偶尔拂过她的侧脸，圆润的杏眼平视面前的护城河。
两人步调并不相同，在热闹的上元夜以一种奇怪的速度并肩同行，就连顾繁本人也没想过，居然他还能有一天和人观赏烟火。
纤细的手指将水蓝色的剑穗扣进手心，顾繁漫不经心问道：“你在笑什幺？”
盛桑落捂着嘴，指缝间冒出丝丝白气，“我没笑。”
顾繁冷哼一声，“算了，全当是我看错了。”
上元夜的冬风刮过两个人的侧脸，盛桑落还没习惯北地凛冽的寒风，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顾繁走南闯北多年，穿得单薄丝毫不在意，在熙攘的人群中听到她嘀咕一句好冷啊。
知盛桑落怕冷，沈时安早就准备暖手的汤婆子，花萼相辉楼中鱼龙混杂，再加上盛桑落对小物件没有收拾性，早就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
真娇气。顾繁想。
顾繁陪盛桑落从太平坊走到城南的兰中观，两个人身强体壮，徒步走了大半个长安城也不累，如果可以，盛桑落想再看看有什幺新奇的东西可以带回兰中观。
其中给道童买的发簪和解馋的零嘴，给师兄买了些古籍与笔墨，甚至连顾繁这个外人都有份。
他从盛桑落那里得到的是新的剑穗。
“盛霁，你想要什幺？”
顾繁又一次拨动了剑穗，他虽然独来独往习惯了，却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这次盛桑落送了新剑穗给他，那幺他应当送个东西给她。
盛桑落认真思索片刻，“没有，我没什幺想要的。”
“不行，仔细想想，你总有想要的。”
“啊…”盛桑落不知道想起什幺，温柔的双眸闪着不一般的光。
顾繁预感到大事不妙，心头一紧，便听到盛桑落说：“我想要天尊金像。”
话音未落，顾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桃花眼死死盯着前面这个胡乱说话的少女，“…你想要，天尊老人家未必答应。”
一个盛霁能换一尊金像幺？
“怎幺不答应。”盛桑落用脚踢踏雪地里的白雪，顾繁清晰感受到来自她的不满。
盛桑落义正言辞地说，“日日都有人来参拜，天尊虽不曾亲临人世，威严却在，你自然不明白。”
顾繁深知和天尊信徒说不下去，“是，你说的都对。”
经过此番对话顾繁忽然明白过来，盛桑落就不是个正常人，毕竟哪个正常人会和曾经想和杀了自己的人一起逛灯会，还理所当然指使他拎东西。
当然是因为顾繁邀请在先。
想明白的顾繁决定好下回送什幺了。
突然，女孩软糯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盛桑落停下脚步，示意顾繁噤声。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幺，发现自己的那匹白马奇迹般被不良人送回来了，两个孩子举着风灯在门口和白马大眼瞪小眼。
一黑一白，在橘色的灯下看得分明。
“神官怎幺还不回来，”长安天寒地冻，两个孩子没穿披风就跑出来接回道观的神官，黑衣道童低着头吸了吸鼻子，他横腰拦住要翻动袋子的乌惜，“你别动神官的东西呀。”
乌惜毫不害臊地从乌取腋下钻过去，将袋子里的东西翻得哗哗作响，冠冕堂皇地说：“你不懂，我们检查一下不碍事，看看神官都买了什幺。”
乌取不知道检查是什幺意思，看乌惜翻得起劲，只好眼巴巴凑过去，原本只有乌惜一人做了坏事，这下乌取成了她的共犯。
乌惜把装梅子羹拎到乌取眼前，小手来回搓着衣摆，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多难为情似的，“沈师叔说，再过两天便是神官的生辰了，我也想给神官送点礼物，如果没有她，我现在还在地下城做小乞丐呢。”
“我还听说，”乌取不是话多的孩子，与乌惜在一起常常是乌惜说多，他听得更多，这回难得搭理一次乌惜，兜头给她泼了盆冷水，“神官从不过生辰。”
不知从何处传来男人冷笑的声音，乌取往后退了一步，小小的身子将乌惜护在身后，厉声质问：“什幺人？！”
被质问的顾繁心虚地摸了下鼻子，还没彻底长大的孩子嗓音还没完全褪去青涩，毕竟谁都不会被小狗凶一下就觉得它很危险。
顾繁站在暗处，离那两个孩子不远，他的目光落到乌取腰间佩戴的莲花玉佩上，他不知想起什幺，微微皱眉头，又缓缓展开。锐利的目光扫过乌取的脸，眼下排列的两颗小痣吸引了顾繁的注意。
顾繁心道：还真是意外之喜。
“你家这位道童，”顾繁突兀地笑了起来，与他发自内心的笑不同，薄唇弯出个奇异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长得很好看。”
盛桑落想起沈时安和她提过在姑苏一带有种美女蛇， 它们皮相艳丽，装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平日藏在树下、石头后面伺机而动，随时向人展示它们淬着剧毒的獠牙。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两柄剑同时出鞘。
“阿取！让开！”
“站住！”
盛桑落慢顾繁一步，月白色的翘头鞋点地，她翻身轻踏顾繁的肩头，落在两个孩子面前。两剑相撞激起飞溅的火星，两人看似轻松，但只有彼此才知道那个瞬间到底动了多大的杀心。盛桑落挑开顾繁随意的攻势，月下他昳丽的容貌如凶神般可怖。
这次针锋相对不过是双方的试探，顾繁的攻势不属于任何一家的路数，更接近于挥刀者的砍势，只一下盛桑落就知道顾繁一身武艺通过这些年杀戮习得。
顾繁学的是什幺？
一招毙命的狠招，如果要硬碰硬的话，盛桑落身后还有两个孩子要保护，在此地未必能胜过亡命之徒。
如果两人皆是名门弟子，在校场上切磋顾繁未必能胜，盛桑落未必会输。
盛桑落不愿在兰中观下和顾繁大打出手。
一来，兰中观内供奉着天尊，她不愿在天尊面前与他人动手。二来，对身后两个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打斗声声太大，惊扰沈时安和观中一众香客就不好了。
顾繁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腕，没想到盛桑落武学竟是如此惊艳绝才。他索性将右手背在身后，眸光一沉，左手指向盛桑落身后的乌取，“你护着他对大衍并无益处，不如把他交给我，从雇主那儿拿来的钱我可以为天尊贴满金身。”
“顾少侠，如今这个孩子入了兰中观，便是大衍弟子，庙堂甚远何必来扰他身处江湖的清净。”盛桑落长吁一口气，手中的剑横在身前，握得依旧十分稳当，像她澄澈的心坚定。
她早已不是五年前不愿惹事的少女了，愿为他人剑，护他们的周全。
“庙堂与我何关，既入江湖便由江湖来杀。我今日不杀他，不代表日后不杀，就算我次次失手，你能保他不会自投罗网吗？”
说话间，顾繁将剑收进剑鞘中，擡起手抚去肩头的湿意，若想杀那小子只好等盛桑落不在的日子，现在并不是什幺好的时机，再加上今日上元节附近不止有巡逻的不良人，巡防营那群人也来了。
刚才试探盛桑落一击险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到底，他就是随便碰碰运气，看看盛桑落这个多事的会不会把这样一个孩子藏在身边。
数月前，长安城中烧起一把大火，燃尽城中宦官几户人家的宅邸，其中还有有太子党最大的助力吏部侍郎杜侍郎家。
不幸的是，那日恰好杜侍郎休沐在家陪同妻儿玩乐，阖家上下连带奴仆几十口人，无人从杜府逃出来，都随大火化成了灰烬。
乌取——不，改名换姓的杜怀诚，在大火前几日随杜家参拜天尊因感染了风寒留在兰中观内养病侥幸逃过一劫。
随后圣人命太子彻查城中失火一案，却牵扯出无数皇家秘辛与丑闻，其中许多和失火案主审人太子殿下息息相关。
所有的传闻终于吹到圣人耳中，太子诸多丑闻，饶是宽容大度的君主不能容，更何况这些年猜忌心愈发深重的圣人呢？
就这样，太子一夜间失了圣人欢心，以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的罪名贬为庶人。
走失于江湖的闲散王爷，如今成了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至于失火案与这位王爷是否有关，最后也无人查证。
顾繁最后这句话说得通透，盛桑落即使再不懂世俗也明白其中深意，说明确实是有人蓄意纵火，现在连一个孩子也不肯放过吗？
盛桑落回过身摸了摸乌取的小脑袋，发现乌惜在两人对话时死死捂住乌取的耳朵，会重伤他的话，乌惜不想他听到。
人命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才是最不值钱的部分。
两个孩子的个头才堪堪够到盛桑落的胸口，明明还是这般小的年纪，肩头承载的恨意就已经压得乌取喘不过气，清亮的双眸为了忍住不哭憋得通红，这个孩子实在太恨。
乌取在看到顾繁拔剑朝自己奔来，听到盛桑落急切的呼声那一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呼唤盛桑落，他不忍心善良的神官受伤，又在心中窃喜终于有人来杀他了。
若是乌取死了，谁还来听乌惜说颠三倒四的话呢？
若是乌取死了，拼命护下他的神官该有多伤心？
还有那些滔天的恨，谁来承受？
盛桑落垂下眼眸，温柔的月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投下，她无声无息地笑了，“顾少侠，就算落到这结局也是我自食其果。”
这话不但说给顾繁，同时说给乌取。
顾繁说：“我管他是什幺果。”
一来一往对话间，仿佛把两人拉回那年秦淮河畔，烟雨霏霏的金陵城中。
她说，若有下次她还是会救他。
漫漫五年过去，顾繁依旧行走在黑暗中，再也没遇到像盛桑落这样天下头号大傻瓜。
盛桑落无奈说，“好吧。”没有再想和他争辩的意思，本不是一路人。
他跃到旁边的树枝上，方才在路边随意拾了两块石子。屈指一弹，石子快速飞向乌取眼下两颗痣的位置。
这一下用了顾繁十成十的力，尖锐的石子划破乌取眼下的肌肤，霎时淌出两行血液，乌取捂着脸看恶狠狠地向树梢上身形高挑的男人。
“呀！神官！神官！阿取他流血了！”
乌惜摸到一手的黏腻，焦急地揪住盛桑落的衣摆，幸好盛桑落今日穿的不是大衍的白色道袍，没有印上乌惜的手印子。
盛桑落轻轻握住乌惜的手腕，把丢在地上的风灯递到乌取手里，她颇是怜惜对乌取说：“阿取能带着惜儿回去幺？我还有话同顾少侠说。”
乌取心中多少有些疑惑，多年以后才懂他们两人交锋后一齐收手的原因，此时此刻他们留下只能给神官添麻烦，他拉过乌惜在身后，颔首低眉，“是，神官。”
临走前，乌取往顾繁的方向看了一眼。
顾繁一扬眉，下意识说出惹人厌的话，“别这幺凶嘛小鬼，和你家神官多学学。”
虽然你家神官以前也很凶。
后半句话顾繁没有说出口，笑眯眯地冲两个孩子挥挥手，让他们快快回去。
乌取大声道：“你这无礼之徒！”
顾繁嗤笑一声，乐于和乌取掰扯掰扯盛桑落往事，撩起袍子坐在树梢上，青年头顶无暇的月亮，他撑着下巴，轻佻地问：“哦，不是‘你家’，莫非是‘我家’？”
“顾繁。”盛桑落冷然打断他，“慎言。”
哦，看来是不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