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果难成梦

“神官还有什幺指示?”

盛桑落目送那个孩子牵着手跑在回去路上,顾繁视力极佳,确定他们走远才主动与盛桑落搭话。这次他省去称呼,语气冷漠得像个萍水相逢的人。

萍水相逢?

盛桑落脑中跳出这个词,她似乎迟疑片刻,随即扬起头看向树上的顾繁,发现这个词用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最恰当不过。

灯火阑珊,上元节走向终场,形貌昳丽的男人成了热闹中的一道虚影。

刚想开口的盛桑落,就被路过的不良人注意到,遂主动开口询问:“姑娘可是迷路了?”

不待盛桑落做出反应,一把锋利的短剑借着夜色擦过她的发髻,斜斜插进她脚边的土地里,被削去的青丝轻飘飘随风垂落。

松散长发垂在盛桑落肩头,她不动声色瞥向顾繁,说出来的话却在回答不良人:“我居于兰中观,方才丢了样东西,才在门口徘徊许久。”

“失物可有寻到?需要我替你找找吗?”

盛桑落语气温和,“不劳挂心,已经找到了。”

两人一来一回又说了几句话,不良人这才放下心来。

扮成树影的顾繁已经等得不耐烦,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良人一离开他又问:“你究竟还有什幺话?”

“杜家招惹到什幺人?”

顾繁“唔”一声,双手交叠在胸前,“不知道呢。”

他猜到盛桑落要问杜家的事,牵涉朝堂便事事复杂,岂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更何况,并不打算和盛桑落透露一星半点关于杜家的事,做他这个行当的人,怎幺能把雇主的私事到处说予旁人听。

在顾繁这儿没有真金白银的买通肯定不行,显然盛桑落还不懂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顾繁没打算再教个江湖规矩给她。

盛桑落踢起地上的短剑,反手向顾繁掷去,她的眉眼依旧淡然,不若她投的短剑那般气势凛冽。

“姓盛的,我再问你一遍,一定要护着杜怀诚吗?”

锐利的剑锋停在顾繁眼前,他紧紧握住剑刃,手掌被划破丝毫不在意。

少女坚定的声音传来,“是,哪怕我身死。”

她的目光落在顾繁身上,但他总觉得她跨过自己看的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

薄唇扬起一抹冷笑,顾繁报复性地说:“盛霁,你真可怜。”

哪怕身死也要护着杜怀诚,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就算这个孩子会为了家仇将她抛在身后,她也要救他。

在顾繁自私的认知里,他人的生命怎幺会比自己的重要,看似不图回报,难道不是在满足自己之后的虚荣心吗?想明白这点后,盛桑落的大爱在他看来真是可怜又可笑。

树枝发出痛苦的呻吟,男人纤细的身影在月下被拉得很长,盛桑落知道顾繁离开了。

“可怜…吗?”

晚风不知卷起何人低语。

兰中观位于半山腰处,从山脚徒步走到兰中观门口具体多少层台阶从未有人细数。

摇晃的风灯照亮漆黑的台阶,乌取擡起头似乎还能看见信徒留下的脚印,为表他们心中的虔诚,大多数信徒不会选择坐马车上山。

夜风拂过,风灯内的火光跟着闪烁。

乌惜的手腕被乌取拉着,她回头往山下看去,盛桑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楚。他们两人起初走得很快,仿佛身后的顾繁是洪水猛兽,连注重自己形象的乌取都忘记抹去脸上的血迹,任由鲜血肆意流淌凝固。

乌惜回想起最后盛桑落的语气,那可是她第一次从神官脸上看到温和以外的表情,要知道在兰中观内,神官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她轻轻往回拽乌取,小声问:“那位顾少侠是神官什幺人?”

一阵死寂,乌取从不与乌惜谈论这种事,他的骨子里依旧保持杜家的教养。

正在乌惜开口说点别的事来逗乌取开心时,乌取突然开口:“不知,别多问神官私事。”

说到此处,乌取擡起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被石子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经过冷风一吹,鲜血凝固得很快,他不清楚这两道伤口究竟有多深。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刚才那个男人是把目光转到他脸上才认出他来的。

是故意的吗?乌取忍不住想,毕竟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像不太会用剑的样子,却能和神官打个不分胜负。

“你见过神官和谁争辩过吗?哦,除了沈师叔,他们俩经常拌嘴,师叔总让神官赢。”

乌惜没想过乌取会接话,她抿起嘴巴偷笑,圆溜溜的眼睛接连眨巴,好玩儿似地踩着乌取的脚印往前走。她低着头,专注跟着乌取的脚印,“你看到神官那个表情了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神官生气的样子。”

在顾繁说到‘我家’这个词时,一瞬间,盛桑落周围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危险,甚至连平日最温柔的眼睛,也变得十分冷漠,像是生气了。

“没有。”

这次乌取回答得很快,然后他听到乌惜说:“这样的神官多少有点人情味。”

“说到底,我根本就不信什幺天尊,把我从人牙子手里救下的是神官又不是天尊,如果真的有神,他为什幺不救救地下城的那些人呢?不救救你,你的家人呢?我知道神官是没办法才把我留在身边,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做错事从不骂我,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越往山上走风越大,接二连三地说话,乌惜张嘴吃了满口的风,她想起住在地下城的日子,难免有些哽咽,长长的话几次都说不下去。她低下头,削瘦的下巴戳到自己的胸口,“可是,我还是觉得神官离我们太…”

“惜儿!阿取!”

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两个孩子一齐转过身,两盏微弱的风灯聚在一起,这才让盛桑落看清了他们此时的狼狈模样。

一个眼眶通红,眼泪糊了脸,衣袖和手指上都是血。

另一个忍着没哭,整张脸皱巴到一块,像个小老头,自己的血弄得到处都是。

却异口同声呼唤她神官。

盛桑落一时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在他们这个岁数的时候没有这个样子迎接过凌柯神官,看在今晚他们经历太多的份上便不苛责他们。她赶紧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乌惜身上。

她自然而然接过乌取手里的风灯,“我们走吧,回去的路才走了一半。”

许多年后,乌取在下山的路途中回忆起幼时的事,他想起这年上元夜朝他们走来的年轻神官,记忆中的她尚未褪去脸上的青涩,眉间用时下最新的花钿装点。

温柔又美好。

也许是那晚城中的烟火太过绚烂,乌取记忆里经过精心打扮的神官与平日无一处相似,她伸出手,将他与乌惜拥在怀里。

乌惜那时想说的话是什幺呢?

没关系,她终于走到他们身边。

“头发是怎幺一回事?”

盛桑落与乌惜乌取刚走到兰中观门口,迎面遇到在外等待的沈时安,微光闪烁,盛桑落看清了沈时安此时此刻焦急模样。

她闻言,抚摸自己被削去半截的发尾,“遇到了些麻烦,不是什幺重要的事。”

沈时安将他们三人迎进来,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阿霁——”

“是是是,我应该更爱护自己一些,”盛桑落好笑着打断沈时安的话头,“一段头发而已,就当是还给阿爷阿娘了。”

乌取突然抱住盛桑落的腿,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鲜血混杂着眼泪一起糊在她浅紫色的裙摆上,嘴里念念有词,“神官别不要我,我知道我是个麻烦,会乖乖听神官的话!”

盛桑落看见乌取脸上血肉模糊,心里骤然升起一丝怅然,她想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半蹲下身子,轻拍乌取的后背,顺便将乌惜也拉进自己怀里,“我活一天,便会护你们一日周全。”

“阿取别怕,你会相信我的对吗?”

少女温柔且坚定的声音安慰着正在痛哭的孩子,他不知道在山下究竟有多少凶险,若是脱离大衍的庇护,他还能活多久?

乌取想到这里浑身颤抖起来。

乌取在盛桑落柔软裙摆中擡起头,“我一直都、一直都相信神官。”

盛桑落轻轻“嗯”一声,“你们二人跟惊鸿、翩若包扎伤口,别耽误了。”

乌惜依依不舍勾住盛桑落的小指,却被她推开了,“包扎好来静室寻我。”

沈时安挂在臂弯里许久的披风终于落在盛桑落肩头,他们二人没有说话,目送四个童子远去,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清冷的兰中观洋溢着少年时期独有的自在。

沈时安带着无尽怀念开口:“那时你刚来祭灵殿,对凌柯神官也是乌惜那副依依不舍模样,说出来的话比玉虚峰的雪还冷,其实比谁都喜欢他。”

反而盛桑落自己不大记得这些事,她去祭灵殿几乎是被凌柯哄骗到那儿,心心念念唯有掌门在山下饲养的牦牛。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沈时安拂去,盛桑落迎上他的目光,无奈道:“师兄记得太清楚,我有那幺黏着凌柯神官幺?”

不过现在的他们也无从得知更多关于过去的事了,消磨在记忆长河的,何止是记忆,还有人。

他们一起想到了过去之事,有凌柯,有祭灵殿弟子,修行艰苦,有人相伴而行,不觉得有多孤寂。

经历西北一战后,祭灵殿除盛桑落、沈时安两人以外的弟子全部葬送于清除异教的战役,凌柯因此卸去神官一职。

直到盛桑落觐见圣人前两天收到凌柯溘然长逝于南方的消息。

她为凌柯抄了许久经书,求他平安长寿,求他自在逍遥,祈求天尊不要忘记他虔诚的信徒,在信笺传来时成了满纸笑话。

他带走了所有弟子的随身之物,带着他们领略大唐四时之景,在一场风雨如歇的夜晚悄然逝去。

第一个向盛桑落伸出手,擡手为盛桑落遮风避雨的人,为盛桑落细心解惑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虽然晚了些。”沈时安长身立于月下,上元夜的月亮为他们共披一场月色,他跨过时光洪流,终于得以与盛桑落并肩,他直视她的双目,说出在长安与她重逢时的话。

“小师妹,好久不见。”

盛桑落偏过头,笑说:“这是晚了些幺?师兄,我来长安月余,你现在才说这句话,未免太晚了。”

“你涉世未深,一年时间便在掌门手中磋磨得伶牙俐齿,这次再见我都要说不过你了。”沈时安戳着盛桑落的眉头,念及她对乌取的话,话锋一转,又说:“瞧这样,你还惦记凌柯神官说的救苍生,未曾想过是否是你的愿望。”

她那幅温柔的模样与当年凌柯别无二致,因为幼时有人递伞,沈时安能理解她为人撑伞的行为。可是她的温柔,肩头的责任,都不属于她。

沈时安一句话骤然打破两人之间温馨的氛围,盛桑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最温柔的外壳渐渐褪去,只剩下冷漠的本我。

温柔的杏眼彻底冷下来,盛桑落盯住沈时安,“时安,你也想妨碍我。”

沈时安闭上眼不愿再看盛桑落此时此刻的模样,他一咬牙,决心说出来,“你这是在走凌柯的路,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我是天尊教徒,是凌柯的徒弟,是大衍的神官,我必须去做。”

“这世上哪有这幺多必须?如今大厦将倾,圣人多疑,百官不闻,你一人如何改变?人人应当自危自救,这才是他们该做的事。”

“面对乱世你真的能做到不闻不问幺?”盛桑落深吸一口气,面上山水不显,反驳语气依旧温和,“是,人人该自救,孩童何辜?当年死在西北的祭灵殿弟子,如何自救?他们愿意落的那个下场吗?”

沈时安恍惚记起在场战役后的盛桑落,她一切如常,没为任何人哭,夜半时分无休止的悲鸣,她情愿死去的人是她。

深知盛桑落是个如何固执的人,沈时安伸出手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巧躲过,他双手紧握成拳,几乎是吼出来:“你自愿舍弃性命,站出来保护他们,哪怕你有千万只手也做不到!世上只有一个盛桑落,却有千千万万的人!”

世上只有一个盛桑落。

呼啸的风中伴随沈时安的声音传入盛桑落的耳中,她明白沈时安生气的理由,不明白沈时安为什幺会为了她如此生气,甚至不惜失去应有的姿态。

半晌无语,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为了我生气不值得,为既定的路生气更不值。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仍然一往无前,因为第一个盛桑落出现过,千千万万的盛桑落会向他们伸出手。”

“我问过你,会不会接下神官之位,你不愿,想做个自在逍遥弟子,有事挺身而出,无事念念经书打打坐,我说好,既然你不愿我便来做。”

盛桑落嫣然一笑,指腹滑过沈时安的眼角,滚烫的眼泪于她掌心破碎,她收回手又被沈时安攥住,“别哭,你看我不是学得很好?”

沈时安哑然,夸不出一句好,她像支疯狂燃烧自己的蜡烛,只为照亮他人。他绝望地想,如果她会改便不再是盛桑落。

学天尊爱世人,学凌柯做神官,将已死之人的命运负担在自己身上,盛桑落是个怎样的人对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

她艳羡于他人的坚定,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哪怕前方风雪正盛,只好按照凌柯定好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沈时安的脸蹭过盛桑落的手腕,眼中热泪翻涌,他深深叹一口气,再擡起头,皎洁的月光悬挂在她剩下半截的发梢,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至少这一刻,让她与月色都属于他。

“我以为我是与你并肩而立的人,而不是你保护伞下的一员。”

“从前都是师兄保护我,也该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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