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朝哥,那是不是你发小?”
蒋二小用胳膊肘撞撞身旁的周朝,冲着主席台挤眉弄眼。
周朝擡头,勉力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往主席台看了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算做回答。
他昨晚熬了通宵,这会儿正犯困。
学校惯例,每月第一个星期的周一升旗。
上次月考江灿又拿了年级第一,所以这个月升旗仪式上的学生代表发言,还是她。
主席台上,少女扎着高马尾,polo上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湛蓝天空映衬下,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少女精神又挺拔,整个人透着水灵。
周朝摘下耳机,少女清悦的嗓音,被大喇叭清晰地送到了每个学生耳朵里,无论想听不想听。
周朝出了会儿神,又低头戴上耳机,昏昏欲睡。
这是周朝和江灿认识的第十一年。
虽然认识时间长,但是江灿和周朝,不熟。
两个人一个是成绩名列前茅多才多艺的三好学生,一个是打架斗殴处分当饭吃的吊车尾。
从小到大,江灿和周朝身上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第一名”。
只不过江灿的第一名是正着数的,周朝是倒着查的。
所以即便从小学到高中,江灿和周朝都住在同一个小区,上同一所学校,两个人的生活交集,也仅仅限于周朝他爸在小区里开得超市。
江灿有时候会去超市买菜和水果,偶尔能碰到又换了新发色的周朝。
江灿一直对周朝这样的混混没什幺好感:只知道打架斗殴,一个月里头发从从红到黄,流里流气。
周朝也最看不惯像江灿这样的“好学生”:每天按时上下学,活得像上了发条的钟,刻板又无趣。特别是周朝他爹周老板每每提到江灿,总是满口夸赞。
虽然这不能赖江灿。毕竟和周朝比起来,江灿就是传说中的“隔壁家的好孩子”。
但是周朝更烦她了。
只要是他爸喜欢的,周朝都要反对到底。
*
冬夜。寒风凛冽。
江灿往上扯了扯围巾,把自己包得又严实了一点。
今天补习班下课,她又问了老师两道题,等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同学已经走光了。恰好,平日和她一起的郝星今天也有事提前走了,江灿只能一个人回家。
自从江灿初中能够照顾自己后,江灿爸妈常年外出做田野调查。江灿爸妈一个专攻人类学,一个沉迷于社会学,夫妻两人是闻名整个大学的神仙眷侣。
江灿家是一片老小区,因为划成了学区房,所以才迟迟未搬家。街坊都是多年的老邻居,知道江灿家的情况,自然说什幺的都有。有羡慕夫妻琴瑟和鸣,也有背地里酸江灿爸妈只顾自己,不顾孩子。
江灿倒是没什幺感觉,她早就习惯了。
江灿从小就觉得自己像电灯泡,她觉得,比起爱情的结晶,自己更像是父母爱情的见证。
既然是见证,就安静做个吉祥物得了。
江灿摸出耳机戴上,耳机里女声低低吟唱,声音轻柔,最大限度地舒缓了江灿一晚上因为数学过载的大脑。
虽然才高一,江灿在的数学课外班已经讲到了高二的知识。课外班的目标是在寒假结束前,讲完整个高中的数学。
这个班里的大多同学,都和江灿一样,志在奥赛。
不过和一些为了升学加分,被逼学数学的同学不一样,江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数学。
她甚至有些迷恋一晚上密不透风的高强度脑力活动后,酣畅淋漓的感觉。
江灿听着音乐,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长长短短,和自己影子玩得不亦乐乎。
走着走着,江灿突然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劲。
路对面的男人似乎在跟着她。
江灿已经连续好几天看到那个男的了。只不过前几次都有郝星和她一起,江灿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江灿记忆力特别好,称得上过目不忘,这张脸她绝对不会认错。
江灿尝试着稍微加快脚步。眼角余光里,江灿看到那男人果然也加快了一些。
影影绰绰间,看不真切。但男人目光如有实质,落在江灿后背上,犹如附骨之蛆,盯得江灿后背阵阵发毛。
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北方小城的冬夜,两旁街道的上的商铺都已歇业,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路灯尽职尽责地站岗,笼罩一方光亮。
江灿心砰砰跳起来。
江灿经常抄近路穿巷子回家。只要过了小巷子,前面就是江灿熟悉的小区。
但是巷子漆黑一片。唯一悬吊在电线上的灯半年前灯泡就坏了,街道一直没派人修。
江灿握紧口袋里的手机,加快脚步,脑子飞速思索可以给谁打电话。
这幺点距离,爸妈不在家,即使姑姑再疼她,也赶不及来接她。
她加快速度,路对面的男人也加快了步伐。
江灿心跳得越来越快,在心里算计是绕大路回家,还是继续走巷子。
绕大路回家的话……这个时间点路上不见得会多多少人。
江灿心一横,决定还是走小巷。
只要出了巷子就好了。
江灿在心里反复默念。她几乎跑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啊!”江灿惊叫出声。
她只顾着向前冲,一不留神脚下踢到什幺东西。
江灿夜视一直不太好。黑暗里,她低头只能看到蹲着的黑漆漆一团。
“操!!”黑漆漆一团延长伸展,黑影变成了周朝。
打火机“砰”地亮起,小火苗在寒风中飘摇,幽微的火光照亮两个人的脸。周朝嘴里还叼着一根没来得及点着的烟,眉眼间尽是戾气。
很凶,能止小儿夜啼。
有一次江灿不小心撞见周朝和别处混混干架,就是这副表情。
但是此时此刻,江灿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一把拽住周朝的衣服,“有人跟着我。”
开口,江灿才发现自己尾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周朝叼着烟,眯眼往远处看。
不远处,一个男的正在巷口徘徊,不时朝巷子里张望。大概是看到了刚刚一闪而过的火光,猜测江灿遇见了熟人,所以没再往前。
那男的身上穿着冲锋衣,戴着眼镜,乍一看居然还有几分斯文。
周朝弯腰随手从地上捡起块砖头,往巷口走了两步,气势汹汹地吼道:“有种你他妈就跟过来!傻逼!”
虽然才高一,但是周朝个子早早就窜了起来。即使因为偏瘦而稍单薄,看起来也相当有震慑力。
在巷口踟蹰的男人掉头跑了。
周朝声音太大,惹得四邻街坊的狗狂吠不止。
寂静的夜晚突然变得喧闹。
江灿悬着的心放下来。
周朝已经开始变声,嗓音微哑,声音不怎幺好听。一句话就没一个词是干净的,但是江灿觉得,这简直是她今晚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下一刻,另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嗓音,从巷子另一头传来,“周朝你又在给老子惹什幺事!”
周朝小声骂了句“靠”,眼睛止不住地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瞟。他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连带着打火机一起塞进江灿手里,低声威胁:“藏好了,我爸发现就说是你的。”
“……”
江灿忍着笑意点点头。
周朝他爸周老板在小区楼下经营一家小超市,前半间做生意,后半间自己住。虽然店面不大,但是东西齐全,质量新鲜,再加上价格公道,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周老板关门很晚,每次江灿补习回家,看着周家超市还亮的灯,都觉得踏实几分。
江灿跟在周朝身后进了超市。
周老板正忙着核对账目,看着他俩进来,周老板擡眼看着周朝,声音严厉:“说吧,你刚又准备和谁打架呢?”
周朝不吭声。径直走进里屋,开始往外搬货。
眼看着俩人就要这幺倔起来,江灿连忙打圆场,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周老板神情逐渐凝重,“这样,让周朝跟你一起上辅导班,正好每天和你一起回家。”
正在往架子上上货的周朝动作一滞,“我不去。”
周老板:“你为什幺不去?!”
周朝直起腰看着周老板,“听不懂。”
周老板一顿,没想到周朝会这幺说,“你不去更听不懂了!”
周朝这次看都没看过来,干脆拒绝:“不去。”
眼见周老板怒火蹭蹭上涨,抓起烟灰缸就要砸过去,江灿连忙拦下。
周老板深深叹口气,“小灿啊,要不是我这腿,我就去接你了。”
“半大的姑娘,你爸妈也放心让你一人在家。”
江灿干笑。
闻声,正往架子上摆饮料的周朝看了江灿一眼。
第二天江灿吸取教训,一下课就拉着郝星往外冲。
郝星在听了疑似有人跟踪她的事深表担忧,今天特地和自己爸妈讲好,要一起先把江灿送回家之后,再回家。
江灿表示绕路太麻烦了。
郝星挽着她的手臂贴过来,“不麻烦不麻烦,我爸妈就是你爸妈。“说着皱着脸吐槽:“我爸妈说,如果你是他们女儿,一定要回老家祖坟烧香的。唉!”
郝星家庭关系极其和谐,江灿看出来她故意逗自己开心,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手感真好。”
“是吧!”郝星也捏了捏自己的脸,有些发愁:“我最近好像又胖了。”
江灿:“你少吃点零食啦!”
郝星星同学热爱吃零食, 每次上学出门前总会把口袋揣得鼓鼓的再出门,美其名曰有“安全感”。作为郝星的好朋友,江灿没少被分享小零食。
郝星和江灿随着下课的人流挤出楼门。
郝星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爸妈,蹦着冲他们挥手示意,脸上笑出来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江灿松开郝星,朝蹲在树下的周朝走过去。
其实还没下课的时候,透过楼上窗户,江灿就看见了周朝。天色太黑距离又远看不清脸,但是凭身形江灿就能确定是他。那人小流氓似地蹲在树下,指间夹着忽明忽暗的烟。
江灿轻声问:“你怎幺来了。”
周朝摁灭手里的烟头,嗤笑,“还不是老头子非让我来。”
“等我下。” 江灿回头,朝不远处的郝星跑过去。
周朝看着她和那一家三口说了些什幺,又冲他指了指。
那个女人朝他看过来,眉头微皱,目光里充满了不信任。
周朝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江灿跟着郝星妈妈的目光,遥遥冲他一笑,眼睛弯弯。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朝,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
周朝大步在前,他肩宽腿长,走起路来步伐大。可怜江灿背着包,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周朝想到什幺,突然站住。
江灿跟着他猛得刹车。
周朝转身问道:“那半包烟呢?”
“啊?……哦……”江灿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昨天的半包烟递给他。
周朝伸手要拿,江灿却突然收手攥紧。
“嗯……?”
周朝突然倾身靠近,江灿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不准备给我了?”他似笑非笑,语气嘲弄。
“你要拿去抽吗?好学生?”
“不……不是。”
江灿涨红了脸,小声说,“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周朝哼笑出声,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拽走了烟。
江灿尴尬。她总觉得周朝刚才的笑声里,暗含了对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不屑。
周朝跟着江灿到单元门口,看了她一眼,然后利落转身走人。
“欸!”
江灿纠结了一下,还是出声喊住了他。
周朝回身,挑眉看她,表情不耐。
江灿快走两步到他跟前站定,轻声说:“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周朝语气冷淡:“不客气。”说着就要走。
江灿擡手抓住了周朝袖子,“你明天还来吗?”
周朝掀眼皮看她,表情不耐,眼神里透着意外。
其实抓住周朝的时候,江灿就后悔了。
江第一名少有的身体快过脑子。
但是周朝带给她的安全感太足,足到盖过她的理智。
江灿松开手退后一步,声如蚊讷,“不好意思……那个你明天有事……那个我自己也可以不用来……不好意思。”语无伦次,慌忙中不成章。
江灿很少和别人提要求,尤其对面还是周朝。
周朝不置可否:“再说吧。”
江灿点点头,“好的,回去早休息。”
周朝背对着她挥挥手,背影很快融入在夜色里。
晚上。补习班。
最后一节自习,江灿一口气解决掉两张数学卷子。上了整整一天的课,有同学早就坐不住,和身旁人窃窃私语,讨论最近在追更的动漫。
江灿托着腮帮出神,不知道今天周朝会不会来。
突然,江灿看到在昨天同一棵树下,多了个忽明忽暗的烟头。
仿佛是一个信号。
江灿先一惊,转眼间欣喜像开闸的洪水,漫过整个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