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态度冷淡,但是接下来一个周,每晚九点五十左右,江灿总能看到楼下光点亮起。约摸着一支烟的功夫,正好她下课。
晚自习。
发现江灿又探头往窗边瞟,郝星也忍不住好奇跟了过来,“那谁又来了吗?”
江灿点点头。
“哪儿呢哪儿呢!”郝星伸长脖子,“我怎幺没看到!”
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难得铁树也有开花的迹象,郝星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江灿伸手在窗玻璃上,朝着那点火光的方向点了点。
郝星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努力瞅了半晌,怔怔问:“这……怎幺认出来的。”
江灿也说不明白。虽然她也看不太清楚,但莫名直觉就是周朝。
“哦呦~~~”郝星看着江灿,贼兮兮地起哄。
郝星江灿和周朝三个人都在八中。
每个年级的同学,被按成绩分成了一个零班,三个重点班,以及若干普通班。
郝星虽然没能和江灿一起考到零班,但是就在江灿隔壁的重点班。
郝星活泼又开朗,朋友遍布上下三个年级,横跨零班和普通班。从校领导到任课老师,从学霸到吊车尾,八中各路小道消息,几乎没有郝星不知道的。
这会儿她抓着江灿,兴致勃勃地给江灿科普周朝以往八卦。
据说某某女生下课堵在门口递情书,被周朝直接无视而过,毫不怜香惜玉。
还有某小太妹被周朝拒绝后,带了一帮兄弟堵在校门口,扬言要揍周朝泄火。结果没曾想周朝毫不示弱,两队人马直接开打,差点被民警逮进派出所。
江灿诧异:“周朝…这幺受欢迎吗?”
“当然哇!”
“帅哥谁不知道。”
郝星看了一眼迷茫的江灿,补充道,“除了你。”她话里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学霸的好吗?不少女生就喜欢周朝这款。”
江灿促狭心起,忍不住笑着打趣,“哪一款?”
“上课不听作业不写?”
“吃得处分比饭多?”
“头发颜色月月不一样?”
“……”
郝星向江灿抱拳致意。一时之间,她竟然想不出来话反驳。
郝星描述中的周朝,和江灿印象里不太一样。
周朝大概是5岁那年,跟着周老板出现在小区。
周老板每天蹬着一辆三轮,载着周朝来小区门口卖菜。周老板负责收钱和顾客讨价还价,小周朝就坐在一旁,默默把菜装好递过去。
小周朝的眼睛滴溜溜地圆,眼神又湿润又亮。被孩子这幺盯着,大多数顾客的杀价都以一句“好吧好吧”结束。谁也不忍心在这种眼神下,还和老板磨那一毛两毛的差价。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周朝父子俩生活艰难,但是周老板卖菜不仅从不亏人称,还总是搭把葱搭头蒜。再加上菜新鲜价格也不高,所以很快在小区,甚至附近几个小区,拥有了一大批熟客。
可是总需求量就这幺大,周朝父子生意红火,相当于无形中抢了周边小商贩的生意。
某天趁周老板不注意,小区里几个比周朝年龄稍大的男生过来找他,表情神秘:“你过来,我们给你看个好东西。”
懵懵懂懂的小周朝跟着他们到背街巷子里才觉得不对,巷子里没什幺好东西,只站着以一个胖胖的男生为首的小团体。
周朝认识那个小胖,是超市老板家的儿子。
小周朝觉得不对,转身想跑,被男生们一拥而上,齐齐压住。
小周朝奋力挣扎,但是依然毫无还手之力。
小胖子哼笑:“让你和你那瘸子爹抢我家生意!”
周朝脸都涨红了,连蹬带踹,依然挣脱不开。
小胖子飞起一脚,狠狠踢在周朝肚子上。
周朝痛得本能想蜷缩,但是因为被压住四肢动弹不得,只死死咬牙,不肯喊出声。
小胖子又连着猛踹两脚才解气,威胁道:“只要你们还在这里,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说着,他招呼同伴们:“走!”
男生刚把周朝放开,小周朝从地上弹跳而起,挣脱束缚,猛地撞向小胖子。
但是他人小又瘦,胖子毕竟比他大两岁,人更结实,小周朝只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座肉山。他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胖子只是一个踉跄。
胖子转身就是一拳,直接把周朝掼在了地上,“你他妈居然还敢打我!”
男孩子们一拥而上,围着周朝拳打脚踢,冲他吐口水,扔石头,骂他是他爸捡回来的没人要的野种。
要不然怎幺他爸是瘸子,而他不是。
晚上睡觉前,周老板看到周朝身上的淤青,小周朝只说和男生打架。
周老板没追问。
毕竟周老板觉得,男孩子嘛,哪个小时候不和同龄人打架。
他也确实没精力再追问。
带着周朝又当爹又当妈,为了维持生计,能多赚点钱,周老板白天并不是只在一个地方卖菜。晚上回来还要算钱,第二天凌晨三点就要起来去进水果。
周老板的鼾声很快响起。只有小周朝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独自忍过身体的疼。
第二次胖子故技重施,又想找几个人把周朝坑进背巷,周朝不上当。
结果那天趁周朝只一个人,胖子直接从背后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背巷。
周朝明知对面人多势众,自己打不过,周朝知道,如果自己不还手,那可能这场架说不定可以早早结束。
但是周朝不肯。
凭什幺。
凭什幺没偷没抢,还要挨打。
周朝想不通。
所以周朝倔强地逮着一切机会还手。被摁住手还能用脚踢,被摁住腿就挥拳,即使四肢全被摁住了,也还能用嘴咬。
那天江灿正好被妈妈差出门跑腿买两根葱。她没看到周老板的三轮车,只好拐道去附近超市。经过背街巷,江灿刚好撞到刚打完架的小周朝,一个人对着墙角愣神。
江灿走近,发现他身上衣服印了几个脚印,眼角肿了一块,脸上还有未干的鼻血痕迹。
小江灿吓了一跳。
她小步小步蹭到周朝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小周朝狠狠一吸鼻子,“没事。”然后鼻血又流了下来。
“你快点仰头!”
小江灿慌张掂脚,捏住周朝的鼻子,迫使他把头擡起来。
“!”
周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眼角余光里,他看到自己的鼻血蹭到了小女孩的衣袖上。
周朝指了指江灿的衣袖。
“哎呀!”江灿神色懊恼。这是妈妈今年夏天给她买得新裙子,今天第一次穿,并且,她还挺喜欢这条小花裙的。
周朝等着江灿和其他人一样避开。
眉头皱紧,眉毛压低,周朝很熟悉这种表情。
他懂,这种表情叫嫌弃。
但是小姑娘只懊恼了一瞬,转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周朝脸上。
她试着放开手,但坚持让周朝仍然保持仰头的姿势。
江灿紧紧盯着小周朝的脸,认真观察研究,“还流血吗?”
周朝轻轻摇摇头。
江灿又问:“你爸爸呢?”
周朝:“我爸去医院了。”
小江灿疑惑歪头,“那你怎幺在这里呢?”
周朝:“我爸说,张奶奶昨天订了菜,他让我把菜送过来。我爸说,人不能没有信用。”
江灿:“你怎幺这幅样子哇?”
周朝低头不肯吭声。
江灿弯腰去看,只见两行泪珠从周朝脸上滚了下来,在他满是灰的脸上,淌出了两条清晰的水印。
“欸欸欸你别哭啊!”江灿慌张。她摸遍全身上下,才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小团皱巴巴的卫生纸。
江灿:“……”
江灿:“你等等我。”
她抓着钱飞速跑去旁边超市,拿了两根葱,然后去冰柜里拿了两根冰棍。
妈妈多给了两块钱,本来是让她买一个奶油冰淇淋。但是,江灿也可以买两根冰棍。
有关数字问题,江灿从小就能算得很清楚。
她一手提着和她半个人差不多高的葱,一手举着冰棍,又飞速跑回去找周朝。
“呐这根是你的。”
“咱俩一人一根。”
周朝伸手又缩回,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
“给你的,”江灿把冰棍塞进他手里,“你跟我回家吃午饭吧,我妈炖了排骨。”小姑娘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吗?”
周朝小口小口咬着冰棍,没说话。
江灿就当他同意了。
她把葱递给周朝,周朝呆呆接过。
然后江灿一只手举着自己的冰棍,一只手扯着周朝袖子,把周朝牵回了家。
江灿妈妈看到周朝的样子,一声惊呼:“宝贝你怎幺搞成这个样子。”
江灿主动跑去拉开柜子,翻出医药箱里的酒精和棉签,“妈妈还用问嘛,肯定是和人打架了。”小姑娘声音清脆脆的,戳破幼小的周朝最后一点自尊心。
*
补习班下课。
江灿在补习班的楼门口和郝星分开。
天冷,郝星的手放在口袋里不想拿出来。她只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江灿,目光狡黠,“去吧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江灿失笑。
江灿一直看着郝星一蹦一跳跑到她家车前,拉开车门,才朝周朝走去。
周朝起身,随手把烟头丢进垃圾桶,“走吧。”
江灿点点头。
江灿跟在周朝后面。
滴水成冰的冬夜,周朝只在外面套了件稍厚的夹克。和被羽绒服毛线帽子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江灿,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灿瞄了周朝一眼。
又瞄了一眼。
又又瞄了一眼。
周朝示意她有话直说。
腊月天寒地冻,江灿一张嘴就看到了一股白烟。“你冷吗?”江灿轻声问。
周朝一怔,“还行。”
江灿往前迈了一步。
或许是郝星晚上的话勾起了江灿一些回忆,或许是她出于多年邻居情谊,总而言之,江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围巾,踮脚,擡手,绕在了周朝脖子上。
离得近了,江灿甚至能听到周朝的呼吸声。她闻到周朝身上烟草味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泠冽特别。
周朝垂眼看眼前的女生。
额头饱满,鼻头小巧,脸颊旁垂下几缕不安分的碎发,毛茸茸的。她正认真的一圈圈往自己脖子上绕围巾,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此刻紧张。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但能够感觉到,彼此呼吸相接,声息相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突然,江灿又吸了吸鼻子,诧异道:“你晚上喝酒了?”
“一点。”周朝头一次感到有些心虚。
江灿没再追问。
她退后两步,歪头看了看,“好看,送你了。”
周朝最近挑染了紫色,黑围巾中和了紫色的非主流,显得周朝整个人神秘又冷峻。
江灿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走吧,天好冷,回家。”
“唔。”周朝无意识地偏头蹭了蹭围巾,心不在焉地答应。
围巾很软,感觉像是羊绒的,密不透风,很暖和。或许是江灿刚摘下来的原因,周朝总觉得围巾上还沾染着江灿的体温,挥之不去。
直到补习班结束,每天晚上同学们都能看到一个戴着黑围巾的男生,蹲在树下抽烟或者打游戏,偶尔没什幺表情地掀眼皮朝门口看一眼,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后来据传说,补习班在的那条街,晚上会有向学生要钱的小混混出没,特征就是染了紫头发,喜欢戴黑围巾。
江灿听说,乐不可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