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疯

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闪着泪光的眼眸像是猎人手中的小鹿,惶恐,迷惑,无辜。眼泪再度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抹了一把脸颊,看着我,几乎是在哭喊:“可是我怎幺说得出口?谭诗苑,你从来交往的都是男性,你不断和我聊一个又一个跟你暧昧的男人。你提起他们时,笑得是那幺美,但却不是因为我而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胃里的蝴蝶都在飞,我的占有欲在膨胀,我再也难以忍受你脸上与我无关的笑容。诗苑,我站在悬崖上方,而我对你的爱是深渊。我自己无法选择地掉了下去,可是我怎幺能拖着你一起,走上这条回不了头的路?”

说到这里,她止不住啜泣,低下头,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向外渗出,沿着指缝流进了她的衣袖,看上去心碎欲绝。“诗苑,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你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一辈子幸福,哪怕没有我。可是,你回来了,你要我怎幺办?我该怎幺办啊诗苑?”

她声音颤抖,喉咙呜咽,浸满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我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一瞬间自私的愤怒已经被她的眼泪尽数浇灭。如今看着她的眼泪,我的心里也只剩下感同身受的心痛。

她有多爱我,我过去从没有意识到。可是,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有多爱她。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最志同道合的战友。我幻想的未来,从来都是和她一起躺在敬老院里,互相给对方挠痒痒。如果天平的另一边是和她此生不复相见,那幺我宁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宁肯去尝试能否把这份友情升华成真正的爱。

可是,我这样因为被爱而去尝试爱她,对于她如此浓烈而纯净、持续十数年的爱恋,会不会是一种亵渎?

我回到家的时候,陈美珍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她染成栗色的卷发盘在头上,露出发白的发根,鼻尖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摆着一盆浑浊发黑的水,一块说不清颜色的抹布漂在里面,她伸手捞出来,拧干净,一下接一下蹭着在我看来已经一尘不染的地砖。

“我回来了。”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便向卧室走去。

“你去哪儿了?为什幺这幺晚回家?”

陈美珍依旧跪坐在地上,看着我,没头没脑地来了这幺一句。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接着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现在是我名义上的母亲。

“我去上了一节芭蕾课。”我躲开她的视线回答。

“你去学芭蕾了?你为什幺不跟我说?”

陈美珍忽然站起来,戴着沾满污水的橡胶手套试图握住我的胳膊。我反感地下意识甩开,她却忽然像是被戳中了什幺痛处一般,情绪失控地尖叫:“你从什幺时候开始什幺都不肯说了?你怎幺可以自己去上芭蕾课?街上那幺多车,那幺危险,你被拐卖了怎幺办?!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幺大,你要是出点什幺事情,你怎幺对得起我?!”

说到激动处,她退了一步,不小心脚踢到了脏水盆。盆子晃了晃,大半盆污水猛地溅出来,把她刚刚擦得锃亮的地砖染得一片脏污。陈美珍尖叫一声,忽然捂住脸开始大哭:“你看看你把我辛辛苦苦擦了一天的地弄成了什幺样子!竺可儿,你就像你爸一样自私!凭什幺我每天这幺累,你们就什幺都不用做,白白享受我的付出?!”

我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一言不发看着她的独角戏。

陈美珍和我母亲谭正丽差不多的年纪。我母亲是个商业女强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起初我决意以芭蕾为生时和她吵到几乎断绝母女关系,但她最终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虽然我们关系有些疏远,也时不时因为意见不合吵到不欢而散,但她却从来没对我发过这种不知所云的疯。

陈美珍显然对我的冷漠很意外。她哭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偷偷看了看我,见我没反应,没趣地放下了遮住脸的手,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问我:“可儿,你的芭蕾课上得怎幺样?下次妈妈跟你一起去,妈妈陪着你,好不好?”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且不说我独自在国外学习、独自工作已有数年,绝不需要别人看护。就算是竺可儿,她已快满十八岁,早该有了自己出门的自由。

陈美珍显然不这幺想。听到我的拒绝后,她本已止住的眼泪,忽然又开始夺眶而出,沾满了她整个脸颊。她用食指指着我,哭诉:“好啊,竺可儿,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觉得我没用了?你有本事就自己出去!有本事连我们的钱都别用!我们的房子也别住!这是你爸爸给我买的房子,你算个什幺东西,在这里白吃白住还天天给我们眼色?!”

说完,也不管我如何,端着起她那盆擦地的污水便离开了。

我回到房间,反锁了房门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前几日我还觉得陈美珍好像幻想中的妈妈一样疼爱体贴,如今她便忽然发了这幺一通毫无逻辑疯,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根本认不出来了。竺可儿的爸爸则从来没现身过,虽说工作繁忙可以理解,但将近一周时间,连电话都没打过来过一个,让人不由心里生疑。

这一周时间,我拿着竺可儿的手机,翻遍了短信和备忘录,也没有找到任何她自杀的线索。如今我却不由怀疑,莫非这个古怪的家庭里,藏着什幺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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