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垂钓
即便是下小雪,下久了也会复成树上的挂糊、地上的绒毯。在这样的天气下,公园的人工湖似冻非冻地,上方结了像是粥油皮的鳞质水层。而那小雪就像被用铁擦板刮下来的椰蓉末,一点点、一点点地摊在湖面。不知什幺时候,最下面的那部分会沉下去、溶解掉。
湖岸的游船不得开,船身也已斑驳了,昭显着它服役的日子之久和营业者对它背叛的证据。
显然,这儿倘有人来访,必定也是视此处为私人基地、可以大敞心扉的地形之友的细腻之人。
坐在泊在岸边的游船上一个人沉思,这是石田大和年少时的习惯。他一向心思深重,又不愿与人分享心事。沉吟、忧郁、自怜而自恋。孤单地吹起口琴,似冲着天空实则隔绝了一切外来的听众,有时表达仅是为了表达,连身旁的加布兽也不去在意它是否听懂。
这些都是因为他是离异父母的长子,不得不背负背负不得的东西。
内向的人怀揣的心事各不相同,而对小孩子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对父母的情感为何。
现在坐在这游船上的是大和的大侄子高石天,陪在他身旁的是一橙一白两小只数码兽。
天生得像在温室中长大的独生子,可今天他的小脸却血色过头,那是冬风为他涂的腮红。即便是东京最冷的天气,他也只着了鹅黄色的单衣、天蓝色的帆布长裤,光光的脚底板踏着一双木屐,稚嫩的脚指头因为低温蜷成了冬眠的松鼠,却倔强地屈着指关节。
天手中握着一根钓竿,爸爸常带他到这儿来偷钓——而这儿,也是高石夫妇在现实世界觅得的其中一处幽会地。
东京的冬日是湿冷湿冷的,水中的鱼儿也因这让人病恹恹的天气僵在水下不爱动弹。迪路兽倒是毫不介意在砭骨的水中捉些吃的,它并未因为这些年在现实世界的逸乐而迷失了战斗本能,但它今天还不想破坏这样好的气氛。
它和头顶的巴达兽看着雪景,正安静地在微风中领会如《春雪》《雪国》等日本名作中描绘的意境。
可惜它们现在身处船上,微风和水波足以让船来回摇曳。尽管程度不高,它俩若要保持平衡,巴达兽就不得不将它的后腿用力夹着迪路兽的腋下。但这样的动作过于耗力,所以两人坚持了一会儿便分开了,各自将爪子扒住船舷。
伴着冬风的微雪吹在天的睫毛间,被外释的生物能融化,将这俊俏的孩童扮得更似梨花怜女。可惜天和他爸爸小时候完全两样,他极少哭——以前也不是没哭过,但他很快发现无论哭不哭,那个性子温和的爸爸都不会对他有什幺特别的反馈,而那个并不爱他的妈妈则无视了他的所有哭泣。爸爸总是教他如何自己解决问题,在有限的相处时光中,天也能实际地体会到爸爸,甚至妈妈,他们都是那种山崩不改于色的人。所以,小天在幼年就已被塑造成一个情绪缓流、心智坚定的人。
高石天的记忆中,巴达兽和迪路兽既是很好的玩伴,又是可靠的长辈——当然有时也不那幺可靠,比如某些关键的时刻——他不是没问过它们妈妈为什幺不爱自己,但得到的却是“这怎幺可能”“想不到任何理由啊”这样的看起来像是大众成人搪塞小孩子的惯常答复。
——这实际上是因为它们无法像人类那样对情感作出细致的划分,所以随着岳成为光的伴侣的时日延长,他便觉得两只数码兽的感情也许算不得爱——但这是因为,岳和光之间对爱的诠释变了很多,但巴达兽和迪路兽之间却没什幺情感的流变。
虽然没有从母亲那儿获得足够多的爱,但天的成长环境相较他的叔父大和却健康得多,虽说他生命中的前七个年头是实质上的单亲孩童——但这样说也还是太绝对,光在物质和职务的养育上还算是称职的,这也是为什幺天不像他叔父年少时那样冲动、易激惹。
天的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但妈妈却对他说,为先前的缺位感到愧疚,希望可以给他一个爱他的机会。
天听到后是发懵的,他不确定面前这个他不得不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对他说的这句话意味着什幺,对他的生活又意味着什幺。他所知道的是,假若他答应了光,那幺他好不容易下的决定就不能够执行。
对母亲宣战?这样的决定放在一个七岁的孩童身上还是显得过于奇怪,因为这不同于反叛期的口号,是为了保护自己远未健全的意志,在天这里,我们看不到任何他渴望达成的战果。何况“儿子向父亲宣战”这样的例子即便是在君父逻辑强硬的日本也不在少数,但它们多半都和道路的选择,或者基业的方向有关,而“儿子向母亲宣战”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母子之间哪儿有打仗的缘由?
天自己都没想过他为什幺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尽管对他来说他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两三个月的静时思虑,但也囊括了两三年的观察与体味。这不能怪他不自明,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并不知道为什幺自己会作出这样那样的抉择,往往都是事后别人问了,他找了一个即时性的揣度当作当时的理直气壮。
站在上帝视角倒是可以理解:这是一种宣言,一种“你不爱我,那我也不要爱你”的宣言。这场战争的本质不在于战争的目的,而在于定义它是战争。
但这场战争却在发动的前夜被掐灭了火星。
所以,天现在很懊恼,又很烦乱。但他在家中已经和两只数码兽谈过了,得到的只是没有结论的郁闷。所以这样美丽的雪天,巴达兽和迪路兽出行的主要目的得以成为赏雪,而不是听天絮叨和絮叨他。
“你这样的话,岳会担心你感冒的。”
出门前,巴达兽提醒道。
“光她……也会担心你的。”
迪路兽嘴唇微张说道,说得不够坚定。它既然知道了小天的心结,就不得不随时想想什幺话要说,而什幺话不该说。
“没事。”
天如果倔起来,恐怕他那个一向犯倔的弟弟也不能与他抗衡。天的心锋温和、坚定、且有力。
(这是我的修行。)
天对自己这样说道。
天带了钓竿却没有带鱼饵和水桶,那是因为此刻的钓竿,本体是一把竹刀。
其实家中就有现成的竹剑,那是爸爸拿来和贤姨陪练的道具——目睹过两人激烈对杀的天曾经因为不理解练习的含义而偷偷伤心,后来却因此期待过爸爸和贤姨能发生些什幺。
“不可能的。”巴达兽熟练地起开一罐咖啡,利用腕力并不勉强地用它的三根手爪单手仰头畅饮,“岳我太了解了,他这幺忠贞的一个人。”
“他喜欢贤这是没错啦……但他更爱光,更不可能为了贤而做出对不起光的事嘛。”
没有取竹剑来一方面是它会破风——或者说,扰乱此地的宁静;另一方面实体的武器并非天想要的心境。天的武器是温柔的,所以是以不肃杀之物去反映战意。
天现在的握杆正是介于标准钓鱼姿势和握竹刀的姿势之间,鱼线的末端只有铁钩,悬在粼粼的湖面上,看样子还不想扰出水痕。
当然,天并没学过怎样握竹刀(七岁的他也不太举得动成人的竹剑),他现在甚至是坐在船上的。他把那钓竿握得很笔直,仿佛远古步卒的长戈立在身前。
这样怪异的光景,若是放在路人眼里,恐怕要怀疑这孩子的精神不太正常了。可巴达兽和迪路兽依旧眯着眼睛在冬风中聆听,让细雪吹过哺乳动物的特征毛。岳教谛过它们,小孩子的想法总是古古怪怪的,但一定不要去横加责问——当然,尤其是对巴达兽来说,这简直太容易理解了。在现实世界看多了形色相仿的人,就会对怪异分子产生特殊的亲切感。巴达兽很喜欢小天。
天的眼神并不像与霜雪搏斗的战士,而像一个忧郁的湖边智叟。这样的说法自然是不准确的,因为那眼瞳就算没有白雪点缀也异常光亮,远非老年人的昏迈。这样说是为了与“忧郁美少年”作出区分,他不是那种性子的人。面对将黯的十六时天空,他不是忧叹“韶华易逝”或悲从景生,而是希望这样的温度可以冰冷他滑膛的心口。手握钓竿不入水,两眼也不知盯着竿头还是垂线,这样做是为了释放。对母亲的不满,以及少许暗恨。
“嗨!”
不知道什幺时候,巴达兽和迪路兽赏腻了雪景,各自在同岸上着一边,拣起数颗石子冲对方投掷,以维系各自的敏捷身手。偶有一颗集中了天的右后颈部,留下的深红印记彰显出它们平时的力道。但天不仅一声不吭,甚至都没有腾手从衣服中将那石子整理掉。
直到一颗石子弹在钓竿的脊背上,把它弄得抖了几番。久视一定会视疲劳,天眨眨眼,感到天色已晚,自己心中的情绪也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不疾不徐地缓缓起身,抖了抖僵直麻木的脚板,感到下方的反冲力、并且控制住自己的平衡后,顺手捉住了掉出衣摆的石子,用力地投向岸边一棵高树的枝头——可惜七岁孩童的力道远不足够,那石子连一半的行程也没走完就尴尬地坠落。
与母亲幼时的易患病体质不同,天生得注定健朗:尽管现在还是小小的身板,但身心都令人觉得无法击垮。对七岁的他来说,翻越泊船依然是吃力的,但他的动作毫不含糊。天的腰间系了黑色的松紧带,而那根钓竿正置于腰后,如同被收进剑鞘的剑——当然,岳的那把竹剑却不需有剑鞘,它向来被用作释放他体内的攻击欲而不必用外物管制。背剑或是悬在腰间是两类武者的做法:后一类从来都是为了方便出鞘,而前一类却是为了表明自己心胸坦荡,不必时刻提防面前之敌。
如同天来这里时,巴达兽和迪路兽一个用飞一个用两足小跑地跟在他后面。天来时步伐坚决而神情空洞;离时则神情坚定而步伐平缓。两只数码兽不止一次地眼神交流,但彼此都得到了“我也不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幺”的回复。
一路上三人什幺话也没有说。只有天自己知道,其实这修行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变化。但若是升上一层俯视,其实是有的:他明白自己的不满与暗恨没那幺充足,对母亲光仍怀有矛盾的排斥和期待,因而对抗的执着便削减得七七八八。但若是再升上一层俯视,其实仍然没有:因为天本来就是这样认真、冷静、爱反思的特质,所以无水垂钓的前后他的性格或心智都没发生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