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许游鹊死过两次。

将近深秋,连续下了几天的雨。许游鹊畏寒,出门前披上了一件羊绒大衣,把身体线条藏得严严实实。乌黑的长发随意扎了个丸子头,稠艳的五官冷淡的眉眼,她懒得涂口红,就这样出门了。

地上深深浅浅积了不少水,她每一步都状似无意地踩在积水里,水花四溅,鞋跟半湿。

超市里她最爱的酸奶在打特价,换了新包装,包装上新生流量的面孔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她在脑内存里搜索了一会,很快的就找出了那张相似的脸。

竟然是她的小学校友,不过她记得他后来因为交不起学费退学了。她不曾在意过谁,对这张面孔的印象也只是因为过于漂亮而记忆深刻。人总是喜欢美丽的事物。她又看了包装上的人一会儿,才把酸奶放进购物车。

天越来越黑,她结完账,慢慢地往家里走。

天完全黑了。

远处传来闷雷的声响。

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只有她一个脚步不变的走在路上。

下雨了。

雨点意外的重,几乎是砸在她身上。因为寒冷而手脚冰凉,她走过桥,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叫了份关东煮,坐在店里等雨停。

阴沉的天气,冷漠的神情,寡淡的衣着,浓艳的五官。

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从她的额角流下,滑过比亚洲人更加深邃的眼窝,隐入眼角,像一滴泪,再顺着上挑的眼尾坠下,往下滑,直到消失。

收银台的男生时不时偷瞄她几下,再掩饰性的移开目光。

雨一直不停,天倒是明亮了不少。

她久久的注视着窗外的雨,一动不动。

她这人总是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但是说不上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矛盾感反而成了她最大的魅力,就像一团扭曲的雾,或是畸形的云。

再不然,就是最甜美艳丽的花朵凋落在最灰暗狂乱的阴雨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有车驶过,停在了便利店门口,一个男人走了下来。黑色呢子大衣,布满纹身的手把湿润的黑发往后随意一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漆黑宛若无机质的眼睛。

他进店时夹带了一身寒气,但许游鹊敏锐的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还没洗干净的血。她的目光跟随着男人,看着他拿了一瓶水,仰头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发丝上的雨水滴落在了略显深色的肌肤上,舔舐着脖颈上的纹身,暧昧的落进衣领。

下颌线往下,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被纹身覆盖。

纹身色彩不强,落在他有些特殊的肤色上,像极天生就有的暗纹,更添几分压迫感和性张力。

脖颈上是英文的花体,她勉强认出了是以“Y”字母开头的单词。

最后扫了眼末端没入衣领的纹身,她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外面的雨。

男人拧回瓶盖,暼了她一眼,顺手一掷,把剩下的水连带着瓶子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离开了。

黑色的身影被雨重新盖住,伴着灰蓝发黑的晦暗天空,说不清的冰冷和孤寂,无端压抑。

许游鹊心里忽的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

车渐渐驶离。

她等了一会,也起身离开。

“哔——”

一辆失控的车刺破雨帘闯进了她眼前。

陷入黑暗之前,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无趣的一生。

这是她第一次死去。

*

热浪扑鼻,耳边的蝉鸣一下远一下近,她感觉脑袋有点昏沉,像是被人强行塞了一桶浆糊,思绪粘稠又杂乱,被密封进腐烂发臭的真空罐头里一样窒息。

有人在叫她,声音很轻,有温热的手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一汪琥珀色的漂亮眼瞳温软的看着她,带着浅浅的笑意。

“爸爸...?”

许游鹊想揉揉眼睛,手刚伸出来,却被眼前的一幕给震的忘记了动作。

肉肉的小拳头,粉藕一样的短手臂,怎幺看都是一个小孩子的身体。

“怎幺睡着了?今天在学校过得怎幺样?”

男人的声音一直是如水一般沉静清澈的,面部线条柔和的仿佛没有任何侵略性。许游鹊牵上他递过来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松松握着。她的脑子里还有些乱,好半晌才试探着回答:“嗯,蛮好。”

许蔺牵着小小的她走出了校门,她回头看了眼校门,是她读的小学。

夏日的热潮一波又一波的随着燥热的风向她袭来。她眯了眯眼睛,擡头看向牵着她的男人。

昏黄的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仁慈的光环,从她的角度看,只能看到许蔺古典的下颚线条。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许蔺低下头回视她,脸上是近乎于博爱的温和微笑。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说:“如果发生了什幺不开心的事要跟爸爸说,不要一个人憋着。”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做声,默默地跟着他走回家去。

她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是都噎了回去。继续循规蹈矩的过了几日后,她才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她重生了,重生回了7岁那年暑假结束的第一天。

重生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坐在院子里,眉头紧皱,面无表情。

粉嫩嫩的小肉手搭在腿上,食指缓慢的一下下敲击着膝盖。

乌黑的眼珠子里有什幺东西在翻涌,最终又被压了下来。一个7岁小女孩的眼睛,像一滩死水。

她不是很明白。

一只黑蝴蝶停在了院子里的花丛里,翅膀轻颤。

敲击膝盖的食指停了下来,她定定的看着那只蝴蝶,食指微动,瞳孔收缩。

良久。

猛地起身,她捉住了那只蝴蝶。

她知道自己想干什幺。有些欲望,有些想法,有些念头。天生就有的,被她压抑的,越是压迫反而越是强烈。她很乖,规规矩矩的乖了一世,然后丧生在了车轮下。

压抑,压抑,忍耐,忍耐。

不行。

停下。

乖的本质是压抑。她一直很乖。她想。

两只手捏住了蝴蝶的两扇翅膀。

两只手反方向拉扯。

两只手撕开了蝴蝶的两扇翅膀。

渺小的生命丧失在了7岁小女孩粉嫩嫩的小肉手中。

撕成两半的蝴蝶轻飘飘的坠落在地上,甚至连一丝灰尘都不屑为它飞扬。

她看着幼嫩的指尖沾上的闪粉,蝴蝶最后留下的痕迹。

咚咚——咚咚——

心跳剧烈。

阳光炙热。

慢慢地,小女孩的脚踩上了蝴蝶的尸体,缓缓地用力,左右碾了碾。

噗嗤。

她笑。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即使已经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般放松,甚至可以说是快乐过。

院子外有车驶入的声音,车库的卷帘门缓缓升起,她知道是许蔺回来了。许游鹊乖乖地坐回了院子里的小凳子上,两手托腮望着院门口的方向,一派天真的模样。许蔺一进来就看到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他,他还愣了一会,继而无奈的笑着看着她:“那个牌子的酸奶卖完了,给你买了另外一种,可别怨我。”

许游鹊撇撇嘴,几步扑上去抱住了他,然后拿起购物袋就往回走。

温柔的男人眼里的笑意深深,合好门后往跟着她的小步伐:“作业写完了没有,有什幺不懂的吗?早上给你热的牛奶喝了吗,不能挑食把它偷偷倒掉,知道吗?你有点缺钙,如果不喝的话就只能吃钙片了,你不是最讨厌吃药了吗,我......”

“你好烦。”

“.......你呀你。”许蔺笑着用力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浑然不觉的踩过地上新鲜的蝴蝶尸体。

许游鹊不经意的回头瞄了一眼,吸了口酸奶,又若无其事的回过头。

莫名其妙死去,莫名其妙重来。没有朋友,不想上学,无法与同龄人社交,7岁的身体24岁的灵魂。

本来重生前的人生轨迹也不过如此,没有什幺值得她再来一次。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上学了——

这是她忍耐到了高一后作出的沉痛选择。

这一路来的经历都糟透了。

这幅身体的同龄人过于活泼和幼稚,许游鹊觉得他们都没有脑子,并且她讨厌小孩。功课和作业太简单,最简单的加减乘除根本不想动笔,写三百字的小作文时还要装作小孩的视角才能不被当做异类围观。

她就是学校里最怪最出名的那个漂亮尖子生。马尾梳的整整齐齐,超越年龄该有范畴内的艳丽五官常年面无表情,独来独往,鹤立鸡群。

班主任总带着忧虑的口吻向许蔺说:

“许游鹊一次都没有笑过,许先生,我很担心她,她在家里的状态也是这样吗?”

许蔺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并没有。许游鹊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许只是抗拒社交,我会和她好好沟通的。谢谢你的关心,麻烦了,陈老师。”

这天放学许游鹊却回来的晚了,在许蔺第三次看向钟摆的时候,大门终于被推开。

初一的许游鹊已经渐渐开始抽条,尚且稚嫩的五官逐渐压不住略带攻击性的倩丽面容。但她的猫眼圆圆,眼尾轻勾,这份攻击性又被中和了一些乖巧。

“哎呀,”她换好鞋走过来,把书包随意丢在了沙发上,“原来已经这幺晚了。”

“快洗手吃饭吧。”许蔺过来提起她的书包,很轻,她似乎总是很快完成作业,并且不喜欢带书回来。

“说过多少次了,书包不要乱丢。”

许游鹊装没听到,盛饭去了。

摇摇头,他把书包放回了许游鹊房间才走出来。两人都不是用餐时间喜欢说话的人,安静地用完餐后,许蔺看向她,平平淡淡地问:

“觉得学校怎幺样?”

许游鹊露出无聊的神情:“我不想上学。”

“可以。”

她愣了愣,看许蔺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他拿出几份卷子递给她:“如果你每科都能达到95分以上,我就同意你不用去上学。”

简直是轻而易举。

也许许蔺也没有想到许游鹊能以极快的速度和极高的正确率完成这几套卷子,他挑了挑眉,淡笑着放下试卷,问她:“那你有什幺想做的?”

“最近嘛,”她跑进房间拎出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象棋,“比较喜欢下棋。”

许蔺笑而不语地看着她,即使以许游鹊上一世24岁的年纪来解读他的目光也有些困难。她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像是沉进了琥珀色的、温暖的海。海将她环绕,严丝合缝地拥住她,沉默且温柔地支持她。一阵轻微的战栗蔓延至她的全身。她就像一只自由的鸟,自愿地降落在温暖的巢。

“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了。”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曾经有一只蝴蝶,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块平静的草地。视线从窗口移向面前的许游鹊,她微微垂着眼,睫毛微颤,像扑闪着的、濒死的蝴蝶。

“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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