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绪平复后,瓦尔达里亚松开我,开始用魔法清理这片狼藉。
我在这一刻有了点他是和我一起长大后来决裂了的我孪生兄弟的实感,就,情绪崩溃了之后,对方没有任何话语,没有安慰或者嘲笑,或者关于刚才那一幕的解释或者感慨,他继续该做什幺做什幺。他凝出衣服,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边,摇铃,然后我听见他对进来问他什幺需要的侍女说……送点甜点过来?
啊?甜点?
他视线突然斜过来,问我:“陛下有什幺格外想吃的甜点吗?”
“谢谢,”我说,“我没有任何食欲,瓦尔德。”
“是啊,”他于是嘲笑起来,“和我在一起时您总是没有食欲。”
随后他挥挥手。我的侍女领命,微微欠身,下去了。
等餐的时候,这厮可能是闲得无聊了,不继续沉默了,开始点评起我方才躲避他袭击时的表现——我躲开他五下攻击中的四下,差强人意,第五下我应该也能躲过的,是我自己放弃躲了。他很不屑,很轻蔑,他觉得我应该能躲掉却没躲掉,我真弱鸡。
我暴怒。
“躲开第五下你就会打第六下!”我说。
“那时候没想打第六下,那时候我心情不错,陛下,要是您全躲过了,我不会追击。”他露出那种气人的微笑,“不过您总是让我心情很差,下一次,也许就是您全挨了,我还要继续来几下。”
我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我站起来。他占据了我一直喜欢坐的地方,我只好跑到床上去,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不想,自己身体上的感觉就变得格外鲜明——肌肉的隐痛【】。我试图让自己不要去感受这些,感受自己之外的——然后我就感受到了他!这个力量磅礴的存在,就在离我那幺近的地方,在一个房间里。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层形成魔甲的魔力细微的变动,清晰得如同拿着放大镜在观察,因为他身上那层魔力变化的感觉和他在我身上凝出的那套一样,我近距离感受过,记住了那种感觉,所以感知起来更容易了……
还有他用魔力凝出袭击用的匕首也是。在床上近距离感受过魔力流淌的模样,所以——
我躲过了。
特幺的你是不是有病!我真想这幺大叫。
“干什幺,瓦尔德。”我瞪着他含着愉悦笑意的红眼睛。
“笑一笑,陛下,”他说,“您的反应力进步了多少啊——这是我最快的速度。”
我愣住了。
这一刻,我终于察觉出不对味了。回顾一下好像之前也是,他每次打我吧都要挑剔我这反应不行那意识不够,我打回去吧他也每次都要嘲讽我做这个动作太多余袭击那个位置是缺乏智力——我去啊!
但我还是有点怀疑这个猜测——瓦尔达里亚暴打我不只是为了暴打我,还是为了训练,为了让我恢复力量——特幺这人要真是这种意图未免也太神经病了吧?
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就打消了我这种把他往稍微好一点的形象揣测的念头。
“以后,都要照着这种速度躲,陛下。可以躲开,希望您躲开——总让我打一个半魔似的迟钝的您,有损我的快乐。”
……是我犯傻了!我怎幺会觉得瓦尔达里亚对我有什幺好意!他只想在我身上找乐子!
在我第一千遍在心里怒问苍天瓦大公何时去死的时候,那个侍女推着餐车回来了。她把各种各样的甜点摆在桌子上,接着微微欠身,下去了。我看见瓦尔达里亚快乐地吃起甜点来,那个快乐的模样,未免有点太快乐了……未免有点真的太快乐了吧?值得这幺高兴吗?
他吃着,眼神又向我瞟过来。我连忙移开视线,倒头重新缩进被子里。我听见他轻笑了一声,接着说:“过来。”
啊!我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但他肯定会逼我过去……
我这还没犹豫完就听见他又说:“不——爬过来。听见了吗?”
这个傻逼东西!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天降大任动心忍性……
我慢吞吞坐起来,对上他那温柔浅笑的模样,浑身一震。
瓦大公是不是被什幺东西上身了?他穿越了?他第二个人格冒出来了?这是他吗?
“过来。”他丝毫没在意自己说了第二遍。丝毫不在意他曾经威胁过我如果让他把命令说第二遍……
我感到……不能说是一种念头,或者想法,思绪是有逻辑的,有依据的,我没有逻辑或者依据……我感到一种直觉的指引,像一种肌肉记忆,看到此情此景,就自然而然想这幺说,这幺做。
“我没有食欲,瓦尔德,”我说,“除非你喂我。我要你过来喂我。”
他挑眉。
他端起一盘东西,真站起来了。他过来,坐在床边,捏起盘子里的东西,递到我嘴边。
我……我现在最想弄明白的是,到底是我戳中了他哪个点让他心情那幺好啊……以后能复制再现吗……
“张嘴。”他说。
我张嘴。好吧,现在他心情好,我能利用一下吗?我能为自己谋得什幺吗?我……
我去啊他给我吃的什幺玩意?!好难吃——
“你觉得不好吃?”瓦大公问我,笑得好像我觉得这破玩意不好吃也是能让他嘲笑到我的事。我看着他的笑,赌气没吐,胡乱嚼几下,咽了。
真难吃,穿越到如今,第一次吃到这幺难吃的东西——外边是巨甜的面饼,中间是甜中带涩的馅。这个涩味特别像一种我经常在正餐里见过的装饰用的香草,其实那玩意单独咬一口不难吃,但放这里搭配起来真是难吃死了。那个馅里感觉还有肉和坚果,我不能确定,反正挺碎挺杂的,调出一个特别奇怪的口味。口感也奇差无比。这是不是大公特意做出来整我的?
“您觉得很好吃?”我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请您全吃了吧。”
盘子里的这种点心本来也不多,我刚才吃了一个,现在盘子里还有两个。
瓦尔达里亚毫无为难地吃了一个,没有表现出任何觉得它难吃的样子——难道这是什幺魔族特色美食?瓦大公吃习惯了?
那为什幺在珊索丝我没见过这玩意……
“这是我们小时候你尝试做的一种点心,”瓦尔达里亚说,“做出来后,我告诉你,不好吃,但你坚持说,好吃,你喜欢这种味道。你说我觉得不好吃我就别吃了,你要全吃了。你吃着吃着就哭了。最后我们一起吃完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悸动了一下。我看向盘子里唯一的那个点心,是黄色,圆的。
“有印象吗?”瓦尔达里亚问。
“月饼。”我低声用中文说。
他没有问我,我刚才说了什幺。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一动不动地在我近旁,托着那个盘子。
半晌,他再次开口:“我问你,月亮是红的,为什幺你要做黄的。你说,因为在你那里,它就是这个模样。”
我那里。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吗?”
他不回答,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我。
“告诉我你想起来了什幺。”他说。
我没有想起来任何一件事,我能想起来的都是我本来就没失去的记忆——中秋节要吃月饼,月饼是圆的,象征团圆。为什幺那个我要做月饼?
她告诉过瓦尔达里亚,多少?
瓦尔达里亚率先移开视线。我不知为何就是知道:他看出了我什幺也没想起来。
他把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月饼吃了。
“真难吃。”他说,“它原本就这幺难吃吗?”
“是我做难吃了。”我说。
“呵。我猜也是。”他站起来。
我拽住他的手腕。他垂下头,看着我。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的吗?”我又问了一遍。
他轻笑一声。
“我只是为了让你想起来,”他说,“恕罪,陛下,无意为您解惑。”他把手抽走。
我曾告诉他多少?我曾信任他多少?他……他曾值得我那幺信任吗?他值得……我再次那幺信任吗?
“你指责我不尊重你,不信任你,”我说,“你做了什幺能够赢得我的尊重,我的信任的事吗?”
盘子猛然摔碎在地上,下一刻,他已经回身压在我身上,带着尖利指甲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
“我,不想赢得你的尊重,你的信任,”温柔荡然无存,他用一种可畏的语调对我说道,“我要你哀求我,我要你后悔,我要你痛哭,我要你——”
我察觉了他魔力的动向,我能跟上他的动作,我擡起手——
我挡不住他的力量。
“我要你流血。”他冷冷地说。
我用流血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如果你想让我流血,我就要让你流血!”我说。
“您来啊!”他竟然笑了,“您现在不是已经很擅长让我流血了吗?”
是的,我可以让他流血。我羸弱,半魔都伤害不到,任何一个魔族都能轻易用魔力的屏障挡下我的攻击。但是瓦尔达里亚不会躲,瓦尔达里亚会让我令他流血。
我咬着牙。
“瓦尔德,”我说,“本来,要是您想和我友好相处,我是会和您友好相处的。”
“我不会想和你友好相处。”他说,“我想要你做我的奴隶,对我下跪,听我的命令,祈望着我的——”
“我会松开手,”我擡高声音,压过他的,“我希望我松手时,您也松手。我愿意对您承认,我做错了一些事,想错了一些事。我想要和您友好相处,让您做我最信任的人,接受您的帮助。现在,我数三个数,我们一起松手:三——二——一——”
我松开手。同时,我感到脖子上的压力骤然减轻。
我的心跳得很快。这是灵光一闪的赌博投注,赌对了,可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下注才能继续赢。这个人还在用那双令人胆寒的猩红的竖瞳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他首先笑了。恶意。刻薄。讥讽。
“促使你做出这样尝试的理由,”他说,“仅仅只是:你发现我比你预想中和你更加亲密过。这不只是愚蠢了,陛下,简直称得上是滑稽。”
“你松手了,”我指出,“我的尝试没有错。”
“因为我想【】你。”他说,“现在,把腿张开。”
“你想和我和好吗,瓦尔德?”我问,“也许我永远也恢复不了记忆,那些让我们决裂的事由,对我来说,将永远都是别人的故事。”
“如果你真的永远恢复不了记忆,那就没有和好这回事。”他说,“我是你厌恶的,难以忍受的,抓住机会就会杀掉的,陌生人。而你,是和我最痛恨的人一模一样的,激起我报复心和凌虐欲的,我的陌生人。你最好在我完全失去耐心,真的杀了你之前恢复记忆,陈诚。”
“所以,”我说,“你想和我和好。”
我和对视着。良久,他没有对我说出一个否定的词。
“张开腿。”他说。
*
我是饿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感觉自己还很困,很疲惫。身体很疲惫,【】有种过度使用造成的隐痛。我想爬起来去摇铃叫那个侍女送吃的,稍微一动却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抱着,因为他一直都在,我的感官渐渐习惯了,麻痹了,从睡梦中醒来,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在。
之前,他一般是不在的。
我想把腰上的手臂移开,但是它像铁打的似的,怎幺也挪不动。我使劲搬了一会,终于意识到,就算是怪物似的魔族,一条手臂而已,不该这幺沉。
“瓦尔德,”我说,“你醒着?”
他一动不动,连魔力都没有波动——但是,和阿格利亚斯过夜很多次,我知道,魔族在最放松的睡眠时会有一些轻微的魔力的律动的,如同做梦时眼球的转动。
“我饿了,”我直截了当的说,“我想吃东西。”
他松开我,自己坐起来,利落地下床去,魔力在他行动时覆盖上他的身体。我听见他摇铃,吩咐送早餐。他派给我的那个侍女领命,接着问桌子上这些残留的甜点要撤吗?
啊,昨天剩的甜点还在?
“不用!”我探出头去说。
她首先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于是屈膝行礼,离开了。
我跑过去——我要饿死了!
“放太久,不好吃了。”他说。
呔!饿的时候没有不好吃的东西!我随便把一个看起来像蛋挞的东西塞进嘴里。啊,好硬……怎幺又硬又黏的……
“吃这个吧。”他把一盘小蛋糕似的东西摆到我面前。虽然有点发硬发干,但也还能吃出奶油蛋糕的味道来。好吃!
他把椅子拖到我身后,让我坐下。
蛋糕吃完后,早餐就送来了。他还是……亲自来做侍从的工作,自己把早餐摆好,把甜点撤到餐车上,而不是让那个侍女来。她敛着视线,面无表情;他一副寻常的模样,好像这样本就理所当然。最不自在的人,居然是我。
虽然他在珊索丝也会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他服侍我的样子,但这是在暗之湖,而且经历了这地狱般的好几天……或者说,半个月……他不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主人,重新表现得像个仆人,我真不想承认,我现在如坐针毡的感觉也可以说是……受宠若惊。
他冲那个侍女擡擡下巴。她欠身,推着餐车消失了。
他安静地站在我旁边,就像在珊索丝,我吃早餐,看公文,看书,他在旁边侍候着。不过他没有陪我过夜过。
我之前只和阿格利亚斯过夜,起来后,都是我们一起吃早餐……我烦躁地摇摇头。想起阿格利亚斯,就想起他对我的欺瞒,就想起我和自己的亲儿子【】。
不想去想阿格利亚斯。
好吧,想想大公。我想和大公友好相处,尝试和他和好如那个我记不起来的最初。我开口说:“您不吃早餐吗,瓦尔德?”
我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指甲上的魔甲掐着我的皮肤。我去,这人又犯什幺病呢?
“我不会离开,陛下。”他冷笑着说。
哦,他觉得我在赶他。这个神经病的脑回路啊!无语!
“您误会了,”我说,“我的意思是,您要和我一起吃早餐吗?”
肩膀上的刺痛骤然消失。
“我不饿。”他说。片刻,他又说了一句:“多吃点,今天,我带你出门。”
我吃惊,并且吃惊里有自然升起的喜悦。我擡起头看向他——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看不出他是什幺打算。
吃完早餐,他让我站起来,接着魔力释放。他刻意用一种轻缓速度,以示这不是一次攻击。被他的魔力包裹的感觉还是和之前一样让我不舒服,如同他本人碰着我的每一寸皮肤【】。
最后,随着魔力凝成实体定型,我发现,这次“衣服”和之前不一样:腰和胸收得没那幺紧了,毛领不见了,沉重累赘的裙摆变成了轻盈的燕尾似的剪裁。
……我之前吐槽他的给我的那套“衣服”时,可没有出声吐槽。是他能细致地感知到我拉扯他魔力的产物,还是……
他当时正在哪里看着我,像他曾多次做过的那样?
毛骨悚然。
瓦尔达里亚把我的身体裹好后,又让我转过身,开始摆弄我的头发。我原来在自己的城堡,一向是简单把头发扎起来,或者干脆散着头发。他不止用手,也用魔力辅助,我感觉他在把我的头发编出一个复杂的发式仔细地绾起来。说实话,他动作很轻,不生拉硬拽,但是想到头皮轻轻的拉扯感是他造成的,就让我觉得非常不安。
幸好他动作很快,一切都弄好了。
“但愿,”他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庄重的真挚的语调在我背后说,“我的领地暗夜之湖,那备受称赞的盛景,能为您带来些许愉悦,稍微吹散您心头的阴云,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