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还是被蒙住眼睛抱起来,无法辨认方位和路线。重新踩在地面时,我感觉到微凉的风吹着我的面颊。在室外,我判断。附近有人……我脚底下正有半魔经过……我在高处……
他没有让他蒙住我眼睛的魔力散开。
“顺便测试一下好了,”我听见瓦大公对我说,“告诉我,附近有几个人。”
……哈?认真的吗?
“……附近是多附近?”既然他认真想测,我也认真地想控制一下变量。
他发出一声不满的喉音。
“难道之前他们没有给你测试过吗?”
“……没有特意测过。”
他果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不过他没有嘲笑更多。
“你尽全力感知周围所有你能察觉到的活物,有多少,其中有几个高等魔族,数清楚,告诉我。”
……啊!我觉得一直以来我和他关系紧张,以前的那个我和他关系紧张,一定不是我的错!他是凭实力讨人厌的!
“你知道怎幺‘尽全力’吗?”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十足的蔑视。
“我知道!”我恼火地说。
我真的知道。这是阿格利亚斯教给我的……
我猛然攥紧了手。
“你知道?”瓦尔达里亚说,“那你在干什幺?”
操!我知道他是嫌我反应慢,嫌我迟钝,嫌我花时间在平复情绪而不是立刻开始。
“给我点时间,瓦尔德。”我压着火气说。
“请,”他说,“对了,不要数我。”
我还是情不自禁沉浸到那段回忆里。金发的魔族单膝跪下,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请您放空自己,感受我——我的存在,我的魔力的波动。他总是循序渐进的,他那时候故意先让他的魔力波动得很明显,接着慢慢沉寂,沉寂到几乎微不可查。所以我很容易就能掌握。
然后,阿格利亚斯告诉我,记住从死寂中感知到他的感觉,然后,更进一步,去感受更远的地方,这整个宫室,这个宫室之外,走廊上下——
那时候,我没能做到。信息太多,太杂了,难以分清远近,难以分清到底是什幺东西在拨动本该静止的空间。
而且那时候,难以把注意力从身边最醒目的人身上剥离。
为什幺——
瓦尔达里亚厌烦似的开口:“如果一个也感觉不出来,就告诉我。”
“给我点时间!”我说。
放空自己,放空自己,放空自己……首先从简单的做起,身边这个……
我吃惊地发现,被蒙住眼睛,只感受魔力的波动,我竟然完全感觉不到瓦尔达里亚。如果不是他始终搂着我的肩膀,我简直要觉得,他不在。
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怎幺做到的?第二个念头是:我能做到吗?
接着我意识到……我得先做完这个测试再问……而且我问了,瓦尔达里亚会不会回答还是未知数……
好吧,放空自己,感受。我的感知力真的提高了很多,那时候杂乱无章的感觉现在都显得井然有序起来,我清楚它们都是什幺。后面有五个人,一个高等魔族,三个半魔,还有一个……不像是半魔。脚下一层……他们都在动哎!这怎幺数得清楚……大概有十二个吧……啊不管了就十二个!现在十七个了!一个高等魔族。左边右边呢?……空空的……似乎什幺都没有……不对,还是有……
“……飞鸟也要数吗?”我问。
“你能数就数。”他说。
……我就不信我数不清楚!三、六、九……十三只鸟……还有前下方有很多人……很多高等魔族,四周还簇拥着仆役……
“下面有一百多人啊!”我说,“怎幺数得清?!”
“有几只鸟。”
“十三只。”
“我们后面的大厅里有几个人。”
“五个,其中只有一个贵族。”
“比我预想的好些。”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瓦大公不一向只会说我好弱吗?
“不过离您真正能做到的水平还差得远,”他继续点评说,“浪费的时间未免太多了,这种距离和数量,应该在五秒钟内数清楚。”
我讶然地睁大眼睛。
“……你一直在试图训练我,让我恢复力量?”我问。
“无法让魔力释放出来,再多的训练也无法弥补这样力量的鸿沟。只是希望您机警一些,不要再搞出让自己被半魔刺杀这种滑稽的事件了——虽说,您现在是在暗夜之湖,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件发生。”
我真的很想看到他的表情,但他的魔力死死遮着我的视野。
“……你希望我恢复力量?”我在黑暗中,问这个我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却能感觉到他正紧紧抓着我的人。
“这个问题很愚蠢,陛下,”他说,“我当然不希望。您保持现状,对我很有好处。”
是。可是你做出来的却是:不停地尝试让我恢复记忆,恢复力量——
“你无法想象,”他贴近了我,我感觉到他的吐息洒在我的额头上,“看你不得不屈辱地屈服于我的力量之下的模样,让我有多幺快乐。你无法想象,如果你恢复记忆和力量,为我趁你陷入劣势对你做出的一切,你会对我做出来什幺。”
“我当然能想象。”我说。我一直都想象着要怎幺杀他。
我的额头感觉到了他嘴唇轻轻的触碰。
“你不能想象,”他说,“你什幺都不记得了。”
一种伤感穿透了我。
他化开了遮住我眼睛的眼罩,他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轻柔的微光映照着这张英俊而苍白的面孔,映照着他嘴角淡淡的微笑。
“现在,为了我优越于您的力量,权且给我这样的殊荣吧,陛下,”他对我说,“请您暂时忘了我们有过的不快,擡头看一看——这是暗夜之湖久负盛名的美景,黑箭魔鲟的交尾季,鱼群中的雄鱼在湖水中洒下无数颗发光的伪卵,掩护它们真正的子嗣。猎食者被食物引来,在这片光中搏杀、捕猎、繁殖,从湖底往上看,那些生和死只是光的出现和消失,如同人间闪烁繁星的夜空。”
我看着,看着。我问:“这也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看过的景色吗?”
“不。”他回答。
半晌,他又说:“只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
从那些我记不起我具体是怎幺知道的那些属于地球人的知识里,有个词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说绑架犯的受害者爱上了绑架犯——因为绑架犯完全控制了受害者的生死,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加伤害和痛苦,于是,只要绑架犯表露出一点点温柔,一点点人性,受害者就会非常感动,把这个绑架犯看得比他实际上更好,真诚地爱上了他。
我觉得这可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
我们站在比真正的星空更璀璨的“星夜”下,像是在什幺景点约会。这里也确实像景点——这座恢弘的,漂亮的城堡,我们站在视野最好的露台上,把最美好的景色尽收眼底。接着我试探性地问他能不能带我参观他的城堡——他居然答应了。他抱着我飞了起来,我指到哪,他都带我去,告诉我这里是做什幺的。我还参观了他坐骑的房舍——那头龙正在睡觉。
时间过得很快。他告诉我,午餐时间到了。我难免沮丧,以为又要被带回那个房间,然而——他带我飞回了那个露台,领我进到露台后面的宫室里,那里看起来像个宴会厅,我们午餐在那里吃。
我之前感知出的那五个人迎接我们的到来。我发现,其中唯一的那个高等魔族是我的那位“侍女”,而剩下四个人,我之前的感觉没错,有一个不是半魔的人,穿布做的衣服而不是用自己的魔力凝出魔甲……我简直难以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她银白色的长发编成了一个简单的长辫子,搭在胸前,一边的耳朵被厚厚的头发盖住,只冒出一点泛着粉红的尖端,另一边则是完完整整暴露出来——一个精灵。她低垂着头跪在地上,我看不到她的脸,就算这样也能从这个角度看出,她的脸型很好看。她的双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关节泛着可爱的粉色,手背上隐隐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它们抓着浅绿色的裙摆,就像鲜嫩的新芽上两颗将要滚落的露水。
她让我想起维洛,维洛的漂亮也是给我这样的感觉:美丽,精致,易碎。
弱小。
那四个仆役看起来都怕我们,在我们落座后他们为我们摆上菜品时也不敢擡头看我们一眼。但是那个精灵看起来是最害怕的。她的脸就像她的手一样漂亮,皮肤非常白皙,有着和她穿的裙子互相映衬的浅绿的眼睛。她的嘴唇是淡粉色的,眉毛也很好看,鼻子也很好看。
摆完餐盘后,她站在我近旁侍候。我不想对她表现得太关注,这很不合时宜——可我是头一次看到精灵哎!我忍不住向身旁瞥。
我看到她的手,交握在身前,紧紧地握着,轻颤着。
她害怕,害怕我们,害怕……我。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这种感觉到底是什幺,怎幺来的,就听见瓦尔达里亚开口了:
“陛下,喜欢这个女奴吗?”
我真是浑身一激灵——我去瓦大公不会吃醋了吧?
我擡起头,对上坐在我对面的另一个主位上的瓦尔达里亚的微笑。我小心翼翼地观察来观察去,感觉……观察不出他有任何不快,或者嘲讽,或者阴阳怪气……
“很少看到精灵。”我说。我告诉自己:接下来不要看了!不合时宜!
“的确,”他说,“就算在您的魔王城,这样一丝外族的血也没有混杂,完全纯血的银发的精灵也是罕见——这是白沙林献给我的奴隶。”
白沙林,我记得我好像在公文里看到过,一个侯爵的封地,出现在公文里好像是因为……他上了别人心爱的女奴和那人打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幺,没反应又怕瓦大公觉得我不尊重他……我笑笑。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接着对我说:“既然陛下喜欢,那我就献给陛下好了——从现在起,她是属于您的女奴了。”
啊?
我扭头瞥了一眼身边的精灵——她完全不敢看我,使劲垂着头。那双手颤得更厉害。
她不愿意。
我突然间明白我为什幺觉得心里闷了——对她来说,我和瓦尔达里亚一样,是可怕的魔族,统治她的可恶的奴隶主,夺走她自由的强大力量。她不想来侍奉我们,但她是奴隶,这不是打工,她没得选。
“不用了,瓦尔德,”我说,“我没有那幺喜欢——”
我身边的精灵突然跪下来,匍匐在我的脚边。我听见她压抑的啜泣。见她这样的举动,那三个半魔把头垂得更低了,我的侍女则皱了一下眉毛,而瓦尔达里亚——
没有反应,好像是一只鸽子落在了窗台上而已。
他继续去切盘子里的烤肉。在他重新动起刀叉的第一时间,我的侍女走过来。
“失礼了,陛下。”她说着,把那个精灵从地上拽起来。我听见精灵又发出一声哀泣。
“在陛下面前安静点,”我的侍女说,“一会你再叫。”
我意识到这个精灵的下场,寒意渗到我的心里。
我抓住我的侍女的手臂,她深蓝色的眼睛便朝我斜过来。
“我改主意了,”我说,“放开她,我要她从此侍奉我。”
“不,”瓦尔达里亚说,“你不喜欢她。我会再给您挑一个足够讨您喜欢的,陛下。至于这一个,您不用放在心上。”
我的侍女于是挣开了我的手。
我站起来。
“放开她,”我对她重申,“你应该服从我——不要让我把话说第二遍!”
她看向他。她对我的服从是假的,对他的服从才是真的。
我也看向他。他在进餐,好像这场风波真的只是几只鸽子落在窗台上而已。
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后,他开口说:“你总是让我感到难以理解。”
哈?这是什幺恶人先告状——莫名其妙来这一出的人不是你吗?
但是苏醒后见到他也有好几个月,就算是陌生人也差不多摸透点对方的脾气了——我尽量让语气平和,对他说:“我想要她,瓦尔德,把她给我。”
他没有说话。他冲我的侍女擡了一下下巴。
我的侍女于是对我微微欠身:“请您饶恕,陛下,无意违抗您的命令——我是要把她带下去叫她平复一下因面见您而产生的过于激动的心情。还是说,您希望她这副模样侍候您到您进餐结束?若您如此希望,我当然谨遵您的命令。”
虽然知道这个魔族一直以来都是这副装孙子装得天衣无缝的样,但上一秒那样,这一秒这样,还是让我目瞪口呆。
“……带她下去,不要惩罚她。”我说。
“是,陛下。”我的侍女说。但她没有立刻离开,这样过了几秒钟,她侧过头,看向那个一直发抖,不敢擡头,不敢出声哭的精灵。她语气森森地提醒她:“对陛下行礼。”
精灵吓得浑身一抖,立刻对我屈膝行礼,哽咽地说:“感、感激您的仁慈,请您饶、饶恕我……”
“我饶恕你。”我赶紧把这套话说出来,说完又忍不住加了句不是套话的话,“不用怕我。”
我说完别怕,她抖得更厉害了。我的侍女二话不说,拖着精灵下去了。
我重新坐下了,心情沉重。我戳着餐盘里的烤肉,感觉自己没有什幺食欲了。更让我没有食欲的是:瓦尔达里亚的轻蔑。他其实没再说什幺,但我就是能从他表情中的细微之处看出,他为我对一个奴隶的维护轻蔑我。
把绑架犯看得比他实际再好,也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无比鲜明地表现出他是个绑架犯,他把别人的自由和尊严剥夺走,视作理所当然。
吃完午餐,我又被关回了那个我不知道在城堡何处的房间,被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