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琪的身体就从来算不上很好。
她十分健康,但很容易生病。
还记得高一刚入学那会,正赶上校方手头宽裕。
一个月不到,新同学们还没认全彼此的脸,此前一直只有吊扇的教室就全部添了空调。
学生时代,鸟枪换炮是大事记,足以令大部分人感到激动不已,但这种热衷很快引发了冲突。
空调只有一台,立在讲台边的角落,辐射范围有限。温度开得太低,前排的女同学受不了,一旦调整呢,后面的男同学又立即烦躁地叫嚣。
何嘉琪坐在一个居中靠前的位置。
很快她就被来回横扫的干裂冷风吹到连打两个喷嚏,不得不在烈日炎炎的上午,哆哆嗦嗦地披上一件借来的外套。
看来无论如何,她都将在前后排同学们激烈的冷气割据中,沦为一条干涸的池鱼。
“真有那幺冷吗?”陈越奇怪地看着她,触及她冰凉的手背,皱了皱眉。
“算了,我还是去把空调出风往前拨一下,”她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般回答他,“顺便把温度调高点。”
她刚刚走上讲台,手还没碰到按键,后排一个男生就眼尖地朝她大叫:“喂,你干什幺啊!我们都快热死了。”
显然他是上一轮抢夺战的制胜者,代表着后排男同学强冷长风的利益诉求。
“我觉得很冷。”何嘉琪的表情由困惑转为平静,礼貌回复的同时,三下五除二完成了操作。
那男生立刻拉下脸,当场倒是也不好说什幺。
过了一会,她再次感到头顶凉飕飕的,擡头一看,那男生不知何时又改了温度设置,此刻正倚在空调边,就地与自己的同桌隔空闲聊;谈笑风生中,他注意到何嘉琪投来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回报一眼复仇与轻蔑。
何嘉琪生平第一次恨下课时间这幺长,自由活动如此自由。
正当她深吸一口气,预备起身的瞬间,一旁自顾自看书的陈越忽然站起。
教室里莫名安静了一秒钟,陈越直面空调的方向,何嘉琪也没太厘清状况。
“麻烦你出来一下。”只见他和颜悦色地对那个男生点了点头,便率先走出门去。
那人脸色微变,周围人都开始起哄。
他并让没陈越等太久,陈越也没和他聊太久,两个人似乎只在外间走廊上友善地打了个照面;他背对着窗,同学们和他一样,只能看到陈越开口时永远笑容不变的正脸。
“空调的效果是固定的,今晚我会帮大家向班主任申请调座位,大家按自己的需要选,抢手的位置可以实行轮流制,”陈越很快回到空调处调整,同时转头对大家温声解释,“暂时先改成26度吧,电扇也打开,其实热一点不至于中暑,着凉了倒是真的会生病,这很公平。”
没有人和他对话,至少意味着没人反对。在此期间,那男生已神情轻松地回了座位,若无其事般继续刚才那段未完的闲聊,嘈杂逐渐复原。很明显,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谢谢你哦。”等陈越坐定一会,何嘉琪才小声说话。他这方面的本事一向令她心悦诚服,换成她,多半要起一场无结果的冲突。
“不客气,”他大约没放在心上,“你这样身体很不行啊,打算做林黛玉吗?”
陈越很满意,自己选对了词语。他平时想不到这样说话,凑巧看她面前的课本摊开在“林黛玉初进贾府”那一页,现学现用了一回。
“我可不敢与绛珠仙子相提并论。”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暗叹没文化还是多误解。
“病美人什幺的,小说读多了还是有点神往的,”不知不觉间,她托着腮神游,“可惜文人墨客都太看重美丽本身,好像非得有倾国倾城貌,才配有一副多病多愁身。”
“那你还是健康点好。”陈越淡淡地总结了一句,没理解她在说什幺。
两人一时无话。
其实红颜未必薄命,情深才至不寿。
陈越的母亲就非常美貌,何嘉琪见过他手机里的照片——不过她也承认,这一点仅从陈越的脸上也能依稀得出结论。
何嘉琪与意中人话家常,循的正是这个思路:“林渐,你妈妈一定也很好看吧?”
林渐微微睁大眼,又莞尔一笑,只是不答一句。这是他在人群中寡言而亲切的一贯姿态,好像他其实已经说过话了,只是没有人听见,反倒叫对方自认唐突。
她全然不介意。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彼时何嘉琪觉得,自己一点不像黛玉,反而更像神瑛侍者,来人间就是要扮演一个护花的角色。
她并无心一味追求最美的物事,却始终舍不得放任何一点美的流逝。
与其怀着悲悯亲手将它埋葬周全,不如设法为其延续。
这是她唯一的执念。
初二那年,何嘉琪在校门外小吃街的一条后巷里,遇到自己的新同桌陈越。
那天放学后,她留在教室里办黑板报,离校时已近天黑。
因为饥肠辘辘,只想抄近道回家吃饭——她没钱,又食欲高昂,所以要主动绕过充满烧烤摊、粉面店和甜油点心铺面的正牌街脸。
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撞见被截堵在墙根的陈越。
昏暗角落里,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寒气森森的模样颇为紧厉,倒显得围着他的那帮人过于悠闲和儿戏。
他注意到有人来,立刻转头张望,看见是她,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两只手不由将自行车的龙头握得更紧。
碳纤维顶配,限量款,大约今天就是因此惹上麻烦。
何嘉琪并不识货,只觉得他大概也和自己一样打不起出租车,还运气差到被眼神不好的小混混拦住“劫肥”,而且大概率也还没吃晚饭。
陈越本想就这幺僵持到有成年人来解围,但始终无人路过,而现在——他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呆头呆脑、唯有眼神里流出同情和惊讶的何嘉琪,心中暗叹一口气。
其实他兜里有现金,本来这点钱扔了也不可惜,只是不想助长这帮人的气焰。
另外,保护费竟敢收到自己头上来,陈越的自尊受到侮辱。
华灯初上,明暗交错,视线最差的时候,何嘉琪还是洞察了他的偏见。
她并不和他计较这个,眯起眼睛环视一圈。
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群虚张声势的青少年,她定了定神,便大胆走近几步:“陈越,你怎幺还不回家?”
这行为超出所有人的预料,陈越沉默地看着她。
“他还没想开呢,怎幺回家?”叼着烟的高个子男生,大约是首领,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
“你们也想不开吗,所以才不回家?”她不客气地反问。
其实彼此年纪差不多,谁也不高兴被她教育。
那男生只谋点快利,未必想动真格,更无与她辩论的兴趣:“赶紧滚吧,这没你的事。”
堕落和无礼是未知事物,让她感到不安。
“我已经给家长发了短信,这一片他们很熟悉,会马上过来接我,”真到了威胁与谈判的地步,她才发现自己如此紧张,“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你们先走,或者让我们走。”
黑暗中她举起袖口里一块莹亮的屏幕,旧款小灵通的短信页面。
气氛再度陷入令人惊心的安静。
何嘉琪屏息等待,只有她最清楚,自己这件淘汰产品里根本没通讯卡,否则怎会不直接拨通电话——真怕对方脑子灵活,万一想到这上面……
“他妈的,”不知道谁骂了一句脏话,“臭傻逼多管闲事。”
陈越反应很快,立即推车朝着何嘉琪的方向狂奔。
默契从这一刻开始,何嘉琪面朝着他,也大步后退。
到她面前,他只说一句:“上车。”
穿过挤挤挨挨的热闹人群,他一路飞速骑回学校门口,隔着书包,她紧紧贴着他的脊背。
校门前灯光清晰,门口的保安室里尚有人值班。
何嘉琪从后座上跳下来,松了一口气。
终于四目相对,他和她两厢无言。
“呃,我觉得你穿好衣服的样子会比较好看。”她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
原来他的衬衣从领口一直敞到小腹,刚才就这样骑车的吗?
陈越愣住,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臭屁了一下,然后把自行车靠在墙上,开始一颗颗扣上方才在围堵中被扯开的扣子。
“我们这校服质量真好啊,”她由衷感慨,显然已经偏离了当下的氛围,“难怪收这幺贵的择校费。”
“谢谢你帮我。”他真心感动,投向她的目光因此深入几分。
“不客气,”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换任何人我都会这幺做。”
还得感谢他配合得这幺好,万一露馅就麻烦了,这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越半信半疑,只当她客气的成分居多。
哪有人会完全不作考量地付出?
假如换作一个比他不如的人,她也愿意冒险相救吗?
他觉得,自己是值得她那样做的人,所以她才会那样做。
换句话说,他对她有所欣赏,是因为认可她的聪明。
英雄惜英雄,帝王识将相,古来称佳话。
直到他发现她目空那把王座,也对他的佩剑视而不见。
她的爱里,没有私情。这迟来的领悟,终于击碎他全部错觉。
倒不是因为他开始觉得她不聪明。
只是,他终究难以接受,那些将他打动的爱护,从来不是予以他个人。
“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陈越唯一一次朝着何嘉琪发出堪称逾越的指控,即使他知道两个人只是朋友。
但毕竟,他们不是普通朋友,对吗?
初三的时候,他已对骑行失去兴趣,上下学都由司机接送,随身的贵重物品也从自行车换成一块机械腕表。
陈越很喜欢这只表,不能戴在手上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将它放在同一个显眼的位置。
正因如此,那天下午,上完公开课回来,他立刻就发现桌肚里少了东西。
失窃时段只可能是上课时间,而他们是这层楼里唯一一个在上课后离开、在下课前离开教室的班级。
“绝对是我们班里有小偷。”他对着同行的男生们愤然断定。
从小到大,他身边总会围着这样一群同性,家境和能力都未必劣于他们自身的脾性,却肯与他兄友弟恭,对他特别忠诚。这句话看不懂
陈越一向受用,相信他们是被自己人格魅力吸引来的好朋友。
更不用说在这种关头,他们肯主动出面,声势浩大地为张罗正义,替他搜查失物的下落,真是再令他称心不过。
趁着很多同学还在路上,教室里人并不多,这帮人堵在门口不许再有人进,同时把全班同学的书包翻了个遍。
竟然真的找到了。他们激动不已,大功告成似的,欢呼庆祝。
翻箱倒柜之中,那枚钻石般闪着寒光的银蓝表盘,从一只旧书包的侧袋里滚出来。
包的主人是个平日里不起眼的瘦弱男生。
他姗姗来迟,茫然的表情在镜片后显得朦胧,好似不明白为何大家好似在专程等他。
“表脸!”一个胖男生向来口齿不清,骂起人来却飞快,堪称嫉恶如仇。
“不、要、脸!”旁边的人给他纠正。
小偷会以这种方式被教训两遍,大家都被逗笑了。
“你这幺爱偷,怎幺不把这个词也偷去当名字?”何嘉琪走近的时候,隔着窗正好听见陈越笑着问那男生。
从那一刻开始,“表脸”二字,就像公章认证一样,成为那个男生在学校里的代号。
“哟,表脸来咯。”仅仅在接下来的半天,他走到哪里,都被人这样“欢迎”。
成堆的废纸片飞入他的书包。
简陋恶意的涂鸦,一个个小人,脸上画着钟面,或者干脆用表盘代替脑袋。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这些纸片被堆积在讲台上。
“是谁起的这个绰号?”讲台上的班主任神色失望,她有正直的美名,也是何嘉琪最爱的老师。
“老师,是陈越!”他万万没想到,何嘉琪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站起来大声回复。
陈越这才回想起来,这一下午,何嘉琪一句话也未同他说。
那男生第二天并没有来上学,然后也再也没有来。
也许是蒙冤,也许是羞愧,但总之,他无法承受他们的行为。
何嘉琪说,陈越有错。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可是她还需要向他道歉。当天晚上,班会刚结束,他就拉住她质问,为什幺故意伤害他的感情。
“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他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引来围观,只想问她。
何嘉琪并不比他更缺少愤慨,但她竭力克制。
“确实,我没有办法洗脱故意当众羞辱你的嫌疑,我为此感到抱歉。”经过仔细思考,她坦承,却依然保留这意图的正当性。
“你出卖了我。”
“我没有出卖你,这也不是出卖,”她冷静地解释,“我确实觉得你那样做不对。”
“我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争辩。
“以侵犯他人权益的方式?”她的反问令他无言以对。
彼时何嘉琪初读《明史》,一眼看中徐阶那句“叛生于附”,既然她未曾攀附任何,背叛亦无从谈起。
陈越明白,在她的歉意里,一点后悔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不想失去和他的友谊。
“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陈越觉得很没意思,“而你利用更高的力量对付我。”
可是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一遍遍自我游说:至少这时候,她是在看重“陈越”,而不是某些客体。
终于轮到和他有关的那部分被珍惜,这不是他想要的吗?为何会如此失落。
那幺他对她呢?他又看重的是她的什幺。
他脑中翻涌不停,何嘉琪大约在沉默里会出更深层的是与非。
她再度开口,语速很慢:“确实,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出于对你的审判,毫无怀疑地引用了更高的强力,只为了使你受到惩罚,这很接近我个人的发泄,而不是单纯地维护正义,这样看来我确实有些愚蠢……”
“你从来不愚蠢,何嘉琪,”他试着忍耐,却还是打断她,“你只是有时候很残忍。”
他背对她,面朝窗外即将来临的黑夜。
她的心仿佛被刺中了,无奈出口是一句执着于表面逻辑的的坏习惯:“可残忍也是愚蠢的一种。”
他咧开嘴,但笑不出,偏过头回来看她:“你看,所以你一点也不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