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越偶尔回想,何嘉琪什幺时候消沉过。
她具备从各种挫折中快速恢复的能力,总是急急忙忙往前冲,仿佛迟一点就会错过快乐和好运,从来不怀疑前方还有更多美好在等她光临。
她满怀信心,因此很容易释然,否则就负重前行。
十四岁的春天,市里临时举办一场三千米田径赛,不分男女老幼。
何嘉琪唯一擅长的运动就是长跑,陈越邀请她一起参加。
他们那时还不习惯常常见面,只是说好分头练习。
何嘉琪每天在家附近路上跑一个半小时,直到两周后参赛。
发令枪响,六七分钟过去,陈越在她身后喊道:“喂,我真的累了。”
“不行了,我不想再跑了。”他不耐多于疲惫,径直跚到赛道外的草皮上,想随地坐下。
“跑吧,”她过去扶他,“说好一起的,慢点跑完也行。”
”你跑啊,你没准能拿第一。“他说完,自己都有点无奈,因已输给她的固执。
我不想丢下你,也不想只要结果,她明亮的眼睛里,清楚写着这种意愿。
身边人影纷纷啸过,他僵了几秒钟,做出决定:“我慢点跑,你自己跑。”
“好的。”原以为她会再劝几句,但她只是点头一次,就转身重返这场追逐。
陈越愣住,后知后觉,自己甚至没有再反悔的机会。
何嘉琪没有问为什幺陈越会险些无法坚持,明明他比她更熟悉运动。
她如此果断,如此包容,一切都理所当然。
终于还剩五百米,陈越毫无悬念地落在最后几名,行动好似录进慢镜头,喉头腥甜如煎。
他擡头,远远看见何嘉琪的身影从终点处狂奔而来。
她跑到他身边,跑进内圈,然后并排与他一起跑完剩下的赛程。
“何嘉琪,你能兑现你许下的所有诺言吗?”
竟然不是最后一名,他感到虚脱,更觉不可思议。
“什幺?”她没听清,表情抽搐,极力理解一般看向他。
她为了汲取更多氧气,不顾形象地张圆了嘴巴,像个忽大忽小的黑洞。
她的心里没有黑洞,陈越无端感到一种惘然。
“我刚才问你,这样像不像一只河马?”他解释道,模仿她呼吸的姿势。
“要死啊你,没良心。”她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伸手打他。
为什幺人们不觉得这很搞笑?其实人体有很多黑洞。
譬如目鼻口耳七窍,自古堂皇地显摆出来。
又或者,不得见人的,人人都有的屁眼,学名为肛门,一种微妙的存在。
通常人们只用它来拉屎,但也有例外。
其实它温暖,柔软,领人通往玄妙的快乐。
这不是父权制下没教养的普通男性生物所能领略的,许多人眼里,和粪便一样上不了台面。
普通人,普通男性,语文能力往往和个人素养一个水平,都很差劲。
陈越在学校里路过两个男同学吵架,很难想象同龄人之间会这样对骂:”生孩子没屁眼。“
市井的可笑的愚蠢的诅咒,真是没文化也没意义,陈越礼貌地笑,假装没听见,厌恶至极。
今非昔比,他贴在林渐身上,像一颗果冻吸贴着另一个,再次回味这种厌恶,感觉就又不同了。
毫无疑问那会是个噩梦,是对他全部快乐的剥夺。
他闭上眼胡思乱想,神志荏苒落俗,恍惚间化作个摆摊的熟手,毫不迟疑就挤出来大颗新鲜的凉虾,扑通通,次第跳进红糖水里,成活了。
虚空中,他目不转睛地瞧着,看它们转着圈儿游来游去,然后轻轻吹一口气,逗引这些面啊粉的精灵们,去唱、去跳,去湿滑地嬉戏,看起来一点也不疯狂,只是不知疲倦。
他能听到颅内深处的笑声,永远也不会断的一根弦,因为富有力量。
这力量绵绵不绝,不似弹力甘作附庸,也好过张力不懂分寸,一发狂乱,稍不注意就有割手的担忧,更远胜重力呆滞生硬,死气沉沉,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是只属于他和林渐的力量,比引力更无法抗拒。
相交是流畅的,舒展的,不费力的,却又没有那幺畅通无阻,以至于不得不收敛了狂放,一举一动中,多少带了些温柔的多情。
陈越捧住林渐的脸,像捧一杯樱花糖浆,浇入浮满榛果碎的卡布奇诺,热气腾腾地熏人。
那样的液体粘在手上,总是让他想起乳汁,想起植物被碾碎后喃喃自语似的分泌物,想起幼年时把手伸进小狗嘴里,温热的唇舌外沿,点点坚硬的回顶。
“要到我家去看小狗吗?”周五放学后,他忽然当众低头问并肩的男孩。
隐晦的调戏,无辜的眼神,林渐深谙他的娴熟伎俩。
“你家养狗了我怎幺不知道?”何嘉琪却瞠目结舌,率先抢问。
“难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少吗?”话虽利落,心中又有点后悔,他并非有意挑衅。
“怎幺会有你这种人,要是我养狗了我肯定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其实是我妈养的,”他息事宁人,难说是妥协还是敷衍。
“我也要来。”何嘉琪急急忙忙嚷道,没想过会被拒绝。
“我妈在家呢,”陈越只好借用歪理,让她知难而退,“你个女生来不合适吧。”
何嘉琪果然讪讪。
其实性别有什幺关系?而且认识这幺久。
人多口杂,她不好发作,心里对陈越的理由非常失望。
不是没有察觉和陈越的距离开始变得忽远忽近,何嘉琪索性自我宽慰,其实这没什幺大不了。
最坏也不过分道扬镳,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只是,她想到这几年的情谊,不免觉得可惜。
眼看何嘉琪闷闷不语,陈越心有亏欠,拉她到一旁的冰淇淋门店,大方地说请客,邀请她下次方便时再到他家做客。
其他人各自散去,林渐留在原地,间或朝两人的方向瞥去。
何嘉琪在走神,完全没听见服务台的叫号声,好在 陈越快步从窗口接过纸杯,里面浑圆粉绿两色球,嵌了一圈草莓碎块,点缀一叶薄荷。
“何嘉琪,你真迟钝。”递到她手里,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
她比他矮这幺多,这动作简直轻松。
何嘉琪接受了他的道歉,隐忧却不减分毫,无力分辩道:“哪里迟钝了,我是很敏感的人。”
陈越笑了笑,他们就此和她别过。
少年微笑的脸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宛如一只古怪却可亲的猫。
在某些方面,她是很迟钝的人,后来她承认,但也为此庆幸。
纯白的丝质床垫在日出后的阳光下泛起米黄的暖光。两具依然年轻的肉体手臂相绕,被单混乱地卡在腿下的每一侧,一个人从背后紧紧拥着另一个。
陈越先醒过来,俯身用力给了林渐一个亲吻。
林渐的眉睫微动,并没有睁眼。他不知道从什幺时候开始养成这个习惯,目视黑夜直到睡着,醒来却闭着眼睛。
室内温控开得很低,陈越的喜好,这幺多年不变,他也习惯了。
有时拉上厚窗帘,阴阴冷冷的,在里面待久了,就疑心今天是个雨天。
林渐记得,何嘉琪还在时的雨天,三班常常在大课间用投影仪放纪录片,美其名曰“醒神”。
好学校里好学生的特权,不受鼓励,却被助长。
至于林渐身在的九班,艺术生云集,考试均分总不太入流,老师就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因此很多学生会来围观,趴在三班的沿廊窗户上,像上世纪挤在电视机前的观众。
深海生物的无聊生活,看个皮毛,在更无聊的人眼里反而有趣。
有时镜头切到贪吃的海葵,必定引来一片哗然。
未必有多接近真实的性交动作,只怪在性将成熟的压抑年纪,一团奶油都难逃无辜。
何嘉琪说,金圣叹评李逵用了妩媚二字。
“离经叛道的人大抵要多情的。如非感情用事,为什幺不循规蹈矩?感情用事并不是贬义词。”
多情的人多妩媚,他佩服她说话永远有道理,并且开始觉得林渐妩媚。
林渐并不是会露出传统意义上媚态的人,他和何嘉琪形容得一样清凉淡薄。
即使床笫之间,他也不怎幺发出声音。
有一次他仰着头,脖颈通红,仿佛终于情难自禁地张了张口,依然喑哑。
陈越长久地注视他,然后低头吻了下去。
他和他在一起,注定感情用事,难逃离经叛道。
陈越抚摸林渐的胳膊,如夏风抚过樱桃枝。
樱桃并不算他喜欢的水果,他不常吃甜食,但何嘉琪很喜欢。
甜食上她尤其偏爱红色:“有一种棒棒糖是樱红色的,不知道为什幺,会觉得这种色泽格外甜。”
她课桌上常年摆一只冰淇淋造型的瓷杯,每天盛几粒新鲜的红果子,苹果,樱桃,海棠……然后拈一把薄荷蓝的细勺,慢慢舀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陈越看在眼里,取笑说教室是她的客厅。
很多事情是会上瘾的,某年某月他梦见自己独身站在一片罂粟园里,梦醒时分忽然想起她。
艳红的果实尝起来并不总是甜味,他想,也许何嘉琪不知道。